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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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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5 10: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叫王三书,真实姓名,不是什么化名笔名。

说起我的名字,我就很烦恼。准确地说,是它带给了我身边的人很多尴尬和烦恼。我是这个名字的指代物,当然得为此负责,所以我也就很烦恼。

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的,坏就坏在那个“书”字。不怪别人,有谁愿意称呼你为“王三叔”呢。凭什么?你就是他的亲弟兄铁哥们或者梦中情人顶头上司,他也不愿意啊。更何况你只是他的一个熟人或者偶尔见面的人。

也怪我不争气。如果我有个一官半职,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别人可以叫我王经理王主任王科长王厅长王教授王将军什么的。可是混到现在,我芝麻大的职务也没有,哪怕是工班班长村民组长之类的也没有。我只是一个自由职业者,长期的自由职业者。这是时尚而且委婉的说法。不委婉地说,就是一个无固定职业无稳定收入且居无定所的流民,约等于以前的“盲流”——我也的确曾被当作“盲流”对待过。所以,和我打交道的人,除非有相当大的必要性,他们一般都把我的名字免去,直接呼我为“喂”、“你”、“那个谁”……诸如此类。实在免不了,就叫我“三”、“小三”、“王三”、“王小三”、“小王”、“老王”——根据我当时所处的年龄段而有所不同。以至于我四十岁了,仍被人“三”来“三”去的。我很理解这些人。不能让人家平白无故地叫你“王三叔”、“三叔”、“叔”、“小叔”……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这么做,我就更没有了。

好在最近十来年,我基本上一个人独处,这样的问题就减轻了不少。这是自由职业者的好处。

饶舌总是让人讨厌的。我不喜欢饶舌,而且非常不喜欢。但是,我的名字和我的一生——不,是大半生——关系太大了,简直是一个宿命的写照。所以,我还得再废话几句,说说我名字的由来。

在我诞生整整一周年的时候,我慈爱的父亲为我举办了一个“抓周”仪式,比较隆重。这是我们浙北农村的风俗习惯。即使最贫穷的人家,这个仪式还是要象征性地搞一下。那天,我父亲郑重地在桌上摆了三样东西。一只小酒杯、几毛钱纸币、还有一本书。我母亲把我抱上桌,眼里含着热切的期待,示意我伸手去抓桌上的东西。据说,一个“抓周”的小孩如果抓起酒杯,他长大后就不愁吃喝,当然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酒鬼”——这都解释得通;如果抓起元宝铜钱人民币等黄白之物,长大后可能经商赚钱,在如今就是小老板,或者经理、总经理、董事长……反正能赚钱;如果抓起一本书,说明他是一个文化人,与书有缘,靠书发达,将来可能会干些文事,或者从政当官什么的……大意如此。

那天,在我父母的再三唆使下,我停止了哭闹,然后极不情愿地用懵懵懂懂的目光在那几件玩意上扫来扫去。最后,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本书上时,我的眼睛据说“来了精神”,放出清澈而兴奋的神采。我回头对我的父母,当然还有那些看热闹的亲戚邻里们呵呵傻笑了一下——这是现在的我想象当时的我笑的模样。但知情人说,我当时的笑很“讨喜”,也很让人激动。接着,我就抓起那本书玩弄起来,而且有滋有味。

满屋子的人都开心地笑起来。我一见此景,更有了兴致,越发“咯咯咯”笑个不停,而且把那本书抓扯挥舞了半天。

人们都说,这个孩子将来准是个读书人,吃公家饭的。

我因此被我父亲命名为王三书。之所以叫“三书”,是因为我排行老三,当时又把那本书放在小嘴红唇中胡乱啃咬了三次。

现在想想,其时我独独钟情于那本书,可能是看见书的封面上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图案;而我没有去抓酒杯或纸币的原因可能是:那时我家的酒杯只能是一个粗糙而灰暗的陶制品——我甚至怀疑这只酒杯是不是我父亲借来的——它单调得很,不甚好玩;而那几毛钱的纸币又显得脏兮兮的,当然不入我眼。我不是诋毁人民币,而是说当时桌上的那几毛纸币。这有区别。

我后来的经历证明,“抓周”确实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且很灵验的人生预测仪式。我的确和酒、钱无缘,和书十分有缘。不过,我并没有因此而吃上公家饭,更没有因书而生出半点富贵,这让我的家人很沉默。

好了,不能扯得太远了,说说最近这十来年的事吧。

为了彻底摆脱名字的苦恼,我决定远离人群,或者说远离熟人群,到陌生的地方去,和陌生的人接触,以避免“三”来“三”去的难堪。你一定以为这个办法不可行。事实上,唯有此法才能解决问题,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外出经商了,并在自己的名片上堂而皇之地印上“销售经理”四个字,而且字号很大,是“王三书”的三倍,用意很明显,不让你们为难,你不好意思叫我“王三叔”,你可以叫我“王经理”。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用脚丈量祖国大地的生涯,直到如今。

如今我整整四十岁了,也就是不惑之年了。究竟惑不惑,我有时也搞不清。说人生如梦,那过于感慨了,对一部分人来说,可能是恰当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哪有这么真切的梦呢?反正四十年就如同一幕短剧,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一些情节总还记得。让人扼腕的是,这些情节中,美好的总是很短暂,深感没有演好;痛苦的又总是挥之不去。想返身重演,但不可能,时间这个舞台一过去就坍塌。我只能往前面走,前面有新的舞台。人人都得这样。

当时间流逝到去年夏天的时候,一只猫蹑手蹑脚地登上了我的舞台;更准确地说,是我加入到这只猫的生活,并蹿上了这只猫的时间舞台。

十年来,我因为生计,到处流浪。说流浪是比较浪漫的说法,实际上远没有这么洒脱。我一边在祖国大地上到处晃荡,一边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兼考察南北各地的风土人情山川古迹。小本生意做过很多,从简易服装廉价首饰二手书刊到教材教具电子配件牙膏牙刷等等,反正除了狗皮膏药没有贩卖过,其它小生意都或短或长地经营过。去年初,我从山峦起伏的潇湘大地流浪到了田野广袤的冀南平原——沧州,并有幸结识了那只猫。我现在想,那只猫究竟是一只本地猫,还是一只流浪的外地猫?可以推测的是,因为猫没有长途迁徙的能力,所以她应该是一只沧州的猫。而我肯定不是沧州人,所以说,是我加入到这只猫的时间舞台上去的。

我到沧州,主要是到各医院做点药棉纱布止血钳手术包之类的生意,顺便找一找林冲武松的足迹,看看野猪林山神庙是否还健在。生意是做了一点,几家医院都进了一些货,但资金回笼缓慢,要压批付款。也就是说,第一批货用完了,送第二批货,才能付第一批的货款,依此类推。看来这是一个持久战,我考虑租间房子驻扎下来。恰巧沧州南门一家医院的主任跟我说,他家有套房子长期闲置,在沧州南郊,平房,问我可愿意住过去。我一口答应。

第二天我就搬过去了。说是南郊,其实就是农村。房子是冀南平原上很常见的农家平房,不新不旧,砖墙瓦屋。院门是铁板做的,斑驳的黑漆上蒙着一层灰。主任夫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拉开铁门栓。跨进院门,就是阁房。这是我们浙北的习惯说法,不知道沧州这一带如何称呼。出了阁房,迎面一个照壁。照壁上有旭日东升仙鹤展翅青松迎客的瓷砖画,煞是鲜艳。转过照壁,才发现院子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不过衰草没脚,显然长期没有人住了。见此情景,我的心凉了一下,瞬间之后就不凉了。“也好,清静。”于是跟着主任夫人跨进堂屋。屋内徒有四壁,空空如也。再到各个房间看看,除了一张简易木板床,就是墙壁、屋顶、水泥地、蜘蛛网。我的心又凉了一下。

屋子共有四大间,隔成九小间。我选了最东面的那间,因为这一间的门前有两棵高大的香椿树,到了夏天可以抵挡酷热的阳光,而且这个房间的里侧有两小间,收拾一下,可做厨房和卫生间。

既来之,则安之。我忙了一整天,将最东面的这一大间两小间收拾干净,又将院子里的蓬草拔了,杂物扔了,最后认真打扫了一番。整理完毕,又添置了一些简易生活用品,我就在这里驻扎下来。两天之后,我将此处命名为“沧南椿居”。“沧南”好理解,沧州的南面;“椿居”,寓意有香椿树的居所。

从此,我开始了在沧州的隐士生涯。





转眼之间,我一个人栖息在“沧南椿居”已有四个多月了。四个月间,我除了偶尔到医院了解药棉纱布的使用情况,处理用户反馈的意见,联系发货开票,催讨货款等正经事情外,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对于我来说,什么都稀缺,只有时间不稀缺,可大把大把地挥霍,富裕得很,花费起来一点也不心疼,十余年来几乎都是这样。这是自由职业者的主要特征。

当然,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感到没趣。大概在“沧南椿居”落脚的第十天,我就租来了一些书,基本是盗版的。正版的书租不到,要到书店去买,但是我买不起,也不想买。因为很多书看不入眼,怕浪费钱。一本书就是我一天的工作餐,不得不捂紧口袋,于是只能将就着租那些表面肮脏的、但内容过硬的优质盗版书,如《霍金全集》、《红学通史》、《陈诚回忆录》、《唐吉诃德》等等。

老是看书,时间一长,便觉单调。忽一日心血来潮,买来笔墨纸砚,还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帖,不时临摹。待到十张宣纸涂完,就感到书艺突飞猛进,功力倍增。始觉“王书”厉害,又觉几十块钱没有白花。

除了看书写字,白天就骑一辆咔咔作响的二手自行车,到沧州大街上到处晃,或看人下棋,打发时间。时间看长了,和人家熟悉了,也上去杀两盘;到了晚上,戴上耳机,站在“沧南椿居”的大院子里,边仰望星空,边听着网吧里下载来的音乐,间或高歌一曲……去年上半年的日子,大抵如是。

上半年的日子虽然枯燥而乏味,但有一件事至今难忘。那是春天快要结束的某个晚上,院子里的香椿树送来一阵阵凉爽的夜风;院子外面,青蛙在池塘里一个劲地鼓噪;同时,墙角的一大丛月季也向我送来清幽的香味……如此情境,让我感到惬意。我在院子里享受了一刻,然后走进里屋卫生间,将塑料盆搁在水泥台上,兑好水,开始一心一意地冲澡。就在我伸手拿香皂的当口,忽见一团白影在玻璃窗外的黑夜里一蹿而过。我的心登时一紧,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立。惊悚之时,我失手将冲澡的水容器——塑料盆打翻在地。与此同时,那团白影又在窗外跳跃了一下,可能是它听到了屋内的动静。我再次鼓足勇气,透过窗玻璃,朝黢黑的屋后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夜色中有两只绿荧荧的眼睛正严肃而警惕地盯着我,这样的眼睛与这样的眼神几乎使我魂飞魄散。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怦怦乱响。好在我一个人在外面过惯了,片刻的紧张之后,我就镇定下来。我这才看清,那团白影是一只肥硕的猫,白猫,此时正蜷缩在北墙垛上,那双荧光烁烁的眼睛在黑夜里一眨也不眨,审视着我。

我愤怒了。我竟然被一只猫吓得半死,而且是光着身子被它吓得半死,幸好没被人看见,否则这真是一个奇耻大辱。我一跺脚,大吼一声,并向这个不祥之物挥舞起我的双手。白猫一见,身子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但并没有仓惶逃窜。我来火了,转过身,抄起塑料盆,佯装砸向窗外。它立即直起身,“嗤溜”一下,消失在黑夜中。

以后的日子,我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我照常看书、写字、听歌、上街、下棋、买菜、做饭、吃饭、睡觉、闲逛……

又不知过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反正是夏天。那天,我看完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躺在木板床上就寝。睡得正香,忽听一阵刺耳的叫声。声音很怪异,也很响亮。我醒了,被这声音吵醒了。侧耳细听,原来是一阵猫叫。前面说过,我的“沧南椿居”很大,院子也很空旷,四大间隔成的九小间也只有我一个人住,因此,夜间的猫叫声便显得异常响亮,响亮得让人睡不着,让人心烦。我努力不去理它。心想,它叫够了总会走吧。可是,它一遍又一遍地叫,声嘶力竭地叫,好象故意叫给我听,又好象在呼唤我,让我好生心烦。老实说,任何好脾气的人听了都会心烦。何况,我的脾气并不算好。这阵猫叫声让我睡意全消,我有点动怒,于是掀开身上的薄毯,并决定将这只可恶的猫赶走。

我刚下床,便听到屋外有一阵“悉悉数数”(别字,那两个字打不出来)的动静。这个动静是从院子的方向传来的。我想,可能是这只夜猫在草丛中穿梭的声音。它看到了我的反映,它可能正在离去。想到这里,我就没有打开门,而是折回身,复又躺下。

刚躺下一会,那厮又叫开了。我这才听清,这个声音很稚嫩,是只小猫,不是老猫,最起码不是上次出现在北墙垛的那只肥硕的白猫。

不管你是老猫,还是小猫,也不管你是白猫,还是黑猫,吵醒了我的清梦就决不是好猫。我知道,我不出去赶跑它,这一夜是断然睡不好的。主意既定,我霍然起身,打开屋门,抄起前檐走廊下的一根木棍,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个传出猫叫声的地方一棍扫去。

说实在的,我在出手之前,并没有发现猫的影子,我只是对准声源地一棍扫去——估计那厮暗藏在院墙头上。墙头上爬满了我亲手栽种的丝瓜藤蔓。我用木棍在那里扑打了两下,却听一声惨叫。那叫声稚嫩得很,又凄惨得很,顿时令我产生了罪恶感。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甚至太凶恶了。一个人类,却在扑打一个比他小几十倍的手无寸铁的猫,而且还是一只儿童时期的猫。何其残忍!我立即停下了手。

随着那声稚嫩而凄厉的哀叫,我看见一团白物从墙头密密的丝瓜藤蔓中“叭”地一声坠落在地上。我心中一惊。原来也是一只白猫,不过,个头很小。只见它坠落后,立即弹起身,“喵呜”一声,向南蹿去,然后跃向墙头,又沿着墙头向西疾行,很快消失,不知所踪。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西墙头,心里很难受。刚才那一棍,可能将这只幼小的猫伤得不轻,否则她不会从那么高的院墙上掉下来。就算没有打中她,可从墙头摔到地上,也受伤不轻。唉,听说,猫的骨头是软的,还会缩骨逃生,摔一下并无大碍,但愿如此。





哎呀,吓死我了。这一棍子简直要了我的命,硬生生砸在我的肋骨上。幸亏我有天生的保护能力,或者说是本能的抗打击能力。你怎么看得这么准?我猫在密密匝匝的丝瓜藤蔓中,又是在黑夜里,我以为你看不见我的。我只是在和你躲猫猫,你为什么如此狠毒?不错,我是一声一声地叫唤了,可是那不能怪我,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实在饿得支撑不住了。我叫唤两声,一是分散我对饥饿的注意力,另一方面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想不到你心肠这么狠,下手这么重。唉,也怪我不谙世事。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睡觉,可能吵醒了你的清梦是一件天大的事。本来,我一直看见你不断地在睡觉,我以为你的觉是很富余的,想不到你还是如此珍惜睡觉。

也怪我的妈妈。她对我说,你应该是很不错的人,至少从面相上看是如此。所以她让我在这里,等候你的注意或垂幸。现在,我有点怀疑,妈妈的判断是否准确。

长话短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妈妈是一只流浪猫,关于她的身世,我知道得并不多,我也没有过多地向她打听,因为我只在妈妈身边生活了两个多月,就离开了她,不对,是妈妈突然离开了我。但是,这不能算作我妈妈抛弃了我,当然更不能看成我负气出走。这是我们猫类的习性,准确地说,是我们流浪猫的特性。我们长大了,基本能独立生活了,就离开我们的妈妈。至于父亲,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离开我们了。我只知道我妈妈原来是沧州市南皮县城关镇上的一只猫。她本来被寄养在一个富裕的董事长家里。两年前,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据说是一只价值连城的元代青花瓷器,董事长心疼得住了十天医院,出院后就将我母亲逐出了家门,从此我母亲就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涯。她东跑西晃,无所事事,肚子饿了,就顾不上斯文,在饭店外泔水池边觅食,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顿饱一顿,运气好的时候能饕餮一番,运气差的时候就只能饿得“喵喵”乱叫,有时候还要与那些穷凶极恶的狗们争食,或被它们狂吠追逐。于是我母亲居无定所,食无定点,睡无定时,一路游荡,终于从小小的南皮县城游荡到偌大的沧州古城,今年春节前后在沧州暂时落脚,活动范围大概在城南一带。要知道,我们动物都有各自的活动领地,即便是卑微的流浪猫也不例外。

大约在正月了二月初的时候,我母亲怀上了我。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也不想知道,我憎恨他。所以我不想在我父亲身上多费口舌。我母亲怀着我,继续在城南逡巡、游荡。渐渐地,有一处地方引起了她极大关注,这就是偏僻而空旷的“沧南椿居”。

说到这里,你可能明白了。是的,你那天洗澡的时候,那只蹲伏在北墙垛的白猫就是我慈爱善良但辛劳无助的母亲。由于我快要出生了,所以,我母亲的体型显得非常肥硕。我母亲那天晚上蹲在北墙垛看着你洗澡,并不是她好奇,更不是好色,而是在暗中深度地考察你。其实,她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然而,不知为何,你当时很是惊慌失措,最后竟愤怒地轰走了我母亲。我母亲对此一直不理解。她只是静静地蹲在屋子外面,没有偷吃你的东西,没有打碎你的瓷器,事实上你的瓷器就是一只饭碗两个盘子而已,你盛汤用的盒子还是一个塑料制品。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呢?

这些事情都是我出生后母亲对我说的。

我出生时恰在温暖的五月。出生前,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兴奋。因为,我总是在母亲的肚皮里隐约看见金黄的阳光,隐约听到奇异的声响,隐约闻到好吃的味道。然而,当我真的掉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感到了一些失望。

我母亲将我生在一团杂草之中,四周荒无人烟,只有一条阴沟横亘在我的屋前,杂草北面是一堆碎砖瓦砾,还有一些肮脏的破塑料袋和废纸片随风乱舞……当我看到我的家是这般模样时,我确实感到很伤心,我真想回到妈妈温暖的肚皮中去,只有附近那矮小的花草与偶尔飞过的蝴蝶让我对这个世界生出一些好感。

等我长到两个多月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月前吧,我母亲突然告诉我,说她经过长期考察,发现你是人类当中为数不多的善良人。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话。到了前天,我母亲终于郑重其事地坐在家中的一块木板上,对我说:

“你长大了,宝贝。”说着摇了摇她那不甚干净的白尾巴,神情很严肃。

我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用细声细气的语调“喵”地叫了一下,等待着她的下文。

“唔,据我看来,大院子里的那个人不错……我走以后,你可以到他那里去。”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被她的话搞糊涂了。“大院子里的那个人是谁?我到他那里干什么?妈妈,你要到哪里去?”我一口气问道。

“唉,”我看见妈妈一边叹气,一边摇了摇尾巴。不过,这一次摇得不太自然,有点象抽搐的样子。“你两个月大了,相当于人类四五岁的儿童了。按照我们猫族的生物规律,你该独立生活了。”

直到此时,我才有点明白,但又不能说完全明白。我问道:“那我怎么独立生活呢?以后我大白天睡觉的时候你还把我拱醒吗?你还到沧州大酒店的泔水池里给我带熏鱼回来吗?或者,你还带我到城北的农贸市场捡鱼肠鱼腮吗?”

妈妈的眼泪突然冒了出来,她一只爪子将我搂在怀里,一只爪子擦擦眼泪,并不回答我的疑问:“宝贝,我们总归要分开的,这没有办法,历来都是如此。”她眼睛不看我,看着南边,“我观察很久了,南边大院子里的那个人,虽然脾气有点暴躁,但是内心还是很好的。我有一次看见他将米粒洒给院子里吱吱喳喳的麻雀们,还看见他将馒头送给一个路边的乞丐。我甚至看见那个迂夫子给燕子让路——他每次从外面回来,走到阁房的时候,总是走一个弧形,还轻手轻脚的。起初我很不解,后来,我到阁房里一看,原来,阁房房梁上,有一个燕子窝……唔,最主要的是,他一个人住,从没有人到他那里去。我想,他应该很孤单。你以后就到他那里去,慢慢地和他接近。如果他肯收留你,就是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妈妈忍不住抽咽起来。

后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我妈妈将我领到大院子边,我们一起钻进了院墙上那密密匝匝的丝瓜藤蔓中。呵呵,待在那里面真有意思,又绿又大的叶子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荫凉荫凉的,真舒服啊,比我的家舒服多了。

忽然,妈妈对我说:“你看,他来了。”

我连忙弓起腰,好奇而警惕地望着下面的院子。然而,望来望去,也没有望见一个人影。

我回过头想问妈妈,可是,妈妈不见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妈妈。

我知道,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个谎言。





那天晚上将那只可怜的小白猫撵走之后,我的心里象长满了杂草,很不好受。我慢慢地走回屋里,慢慢地将自己的头放在枕头上。这里要交待一句,我的床是一只简易的木架床,床头靠背是一根木杠。我在躺下睡觉的时候,稍不留神,后脑勺就会碰到那根木杠——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很担心,我匆忙躺下的时候,我的后脑勺会撞上那根木杠,甚至会被木杠撞破。我更担心,撞破之后,我死了,没人知道。等到人们想起我的时候,我已成了一摊白骨。所以,每次躺下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很小心,象一个七老八十行动不便风烛残年的家伙。这就是我慢慢将头放到枕头上的原因。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了,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走到东院墙。面对凌乱的丝瓜藤,我想象着那只小白猫摔落在地时的情形。院墙将近两个人高,人从上面摔下来也吃不消,何况是一只小猫,而且还是被木棍打下来的小猫。

我的目光越过院墙。那只小猫现在到哪里了?她究竟有没有受伤?伤得如何?她还会回来吗?

真希望她重新出现在墙头。





我妈妈撇下我之后,我一时手足无措。我只能呆呆地躲在丝瓜藤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妈妈,所以我幻想她还会回来。

然而,我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见到妈妈熟悉的身影,我这才真正明白,妈妈对我说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看来,我只能按照妈妈说的,等待你,等待你收留我。

太阳落山了,四周渐渐黑下来。我有点害怕了。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独处。一整天了,我没有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而且在这么高的院墙上,我有点眩晕。但是,我只能等你回来,等你发现我,收留我。

星星出现了,你还没有回来;月亮出来了,你还没有回来;丝瓜叶上已经有露水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望着院门,那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忍不住胆怯地叫了一声——“喵。”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终于发出了响动。接着“吱呀”一声,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了,模模糊糊,看不清。当然,我现在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只见你出了阁房,步入大院,打开东房间,灯亮了,你进去了。

我不敢吭声。我不知道如何接近你,更不知道你如何对待我。至于妈妈说的,长期在这里住下去,我还真不敢想这个问题。我只是猫在丝瓜藤蔓中,盯着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你。

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吃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吃完了,然后就洗碗,然后在屋内转来转去,又翻了一阵书,最后躺到了床上。

灯熄了。

这期间,我一直不敢吱声。我怕你听到我的声音,会将我赶走。天这么黑了,我到哪里去呢?所以,我一直蜷伏在墙头,蜷伏在丝瓜藤中。

渐渐地,我困了。我不再想那么为难的事情。我发觉你睡了,就很想跳下院墙,到院子里转转。可是,我不敢。我还没有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经验,我怕将自己摔个半死,也怕跳下去发出响声惊醒你,从而引来你的呵斥。所以,我只有在墙头打起了盹。

不知什么时候,我醒了。我看看四周,一片黢黑,头顶的月亮不知到哪里去了,星星也没有了。我感到恐慌,就忍不住叫起来,希望妈妈能听到我的叫声。可是,我叫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妈妈熟悉的呼唤。于是,我的叫声中又带着无助的哭腔。或许是叫的时间太长了,我又发觉肚子饿了,于是我就叫得更厉害了。

其实,叫到最后,就是在叫你了。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出来看看我,最好将我从这么高的墙头接下来。在上面待了一天,我的心也悬了一天。

后来的事情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院墙边,一棍子打在我的肋骨上。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后就从墙头上坠落到地上。

好在我们猫类有天赋的缩身应急的能力,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我收缩起我的身体,以缓冲撞击的力量。尽管如此,那一刻我还是觉得天旋地转骨肉撕裂。

我强忍着巨痛,从地上爬起来,拚命逃跑。我要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让我魂飞魄散的鬼地方。它差点要了我的命。

唉,看来妈妈的判断是错误的。这么一个好人尚且如此凶狠,其它人类就更让我不寒而栗了。





大概在赶走小白猫三四天之后的某一天,那天我没有出门,因为外面下起了大雨。一旦下大雨,我就无法出门。因为,从“沧南椿居”到通往市区的大道之间是一条土路,雨一下,土路就泥泞不堪,一脚下去,烂泥就会将鞋子吞没;再一提腿,脚出来了,鞋子还在烂泥里,自行车就更没法骑了。所以,每逢大雨天,我只好一个人蜷缩在屋子里看书写字,哪里也去不了。那天也是如此,我正在翻看着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隐约听到外面有一阵猫叫。我连忙站起身,走到廊檐下,透过又密又急的雨帘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小白猫蜷缩在丝瓜叶丛中,有气没力地“喵喵”叫着。我的心一阵惊喜。我知道,这就是那只被打走的可怜的小白猫。尽管那晚我没有看得真切,但是它的颜色,它的身形,特别是它的声音让我确信,它就是那个晚上被打走的小白猫。我这两天一直惦记着它,并时时盼望它能重新出现在院墙头上——其实,我是在期盼它给我赎罪的机会。

现在,它真的回来了。只见它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浑身湿透,毛全部紧贴在身上,使得它的身体更加弱小,似乎只有一只拳头那么大。而且它身上的白毛染上了灰色,显得肮脏不堪——我知道,那是它无家可归的缘故。它的眼睛凄惶不安地注视着我,同时还夹杂着乞求和警惕。

我连忙伸出手,嘴里声声唤着“咪咪”,希望它能理解我的意思。可是,它一听我的声音,身体抖瑟了一下,随后又在墙头上后退了一两步。我知道,它还心有余悸。我又向它招招手,并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可是,我向前一步,它就后退一步,同时小巧的嘴巴开合一下,露出米粒般的细牙,发出害怕的“喵喵”声。直到我快要走到廊檐尽头的时候,它还在往后退,最后干脆躲藏在一只肥大的丝瓜叶下不动了。

我想,如果我冲进雨中接它下来,它肯定会吓得逃之夭夭。我无法将我的意思告诉它——我不会猫的语言,我只能向它招手,并热切而轻声地呼唤“下来下来”。可是,它也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我们的沟通出现了问题,这是我此刻最感焦急最感无奈的事情。

忽然,我想到了一招。遂连忙转回身,走进屋里,将中午没有吃完的小半条鱼倒进一只碗中,然后端到廊檐下,示意给小猫。直到它看见这只碗,或看见碗中的鱼了,我才将碗慢慢放在廊檐水泥地上。

它还是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发出一声“喵”,然后半闭起眼睛,缩起脑袋蜷伏在雨叶下,好象支持不住的样子。

我看它这副模样,就估计它这几天没有好日子过。照这样下去,它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冷雨淋死。可是,它又不相信我。看来,我那一棍子让它余悸未消。我只好回到屋内,佯装不管它。或许这样,它才会慢慢地从墙头上下来。

十几分钟后,我才发现,这一办法也不见效。只见它还趴在墙头上,甚至干脆闭上眼睛,一副等死的模样。

不行,我一定要将它救活。可是,它不理解我。我只要动作幅度大点,它就惊悚不已,并作出随时准备迅速逃逸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你这是何苦?我又是何苦?听天由命吧。想到这里,我决定不再理它,回到屋内。

我看了一会书,又瞄了一眼墙头,那一小团白影还在丝瓜叶下。我放下书,走到床边,准备睡一会午觉。

就在我慢慢躺倒的时候,却瞥见床边有一只纸盒。十多天前我买了一双凉鞋,鞋盒一直没有扔掉。我连忙拿着空鞋盒,又走到廊檐下,叫了一声“咪咪”,将纸盒示意给小白猫看。可怜的小家伙无力地睁开眼睛。我在它的注视下,将纸盒放到它蜷缩的东墙头北侧。那里,没有雨,因为有廊檐的遮挡。

小家伙的视线随着纸盒一直移动到东墙头北侧。





我现在真的不敢相信他。那一棍子打得我魂飞魄散,直到现在我的肋骨还疼得厉害。我原本想离开这个恐怖的“沧南椿居”,离开这个凶狠的人,远离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然而,我又不得不再次来到这里,我有我的苦衷。

那晚,我忍着巨痛,使劲全身力气蹿上墙头,然后在茫茫夜色中没命地狂奔。不知奔了多远,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一个桥洞里暂时歇了下来。桥洞里很肮脏,有纸屑,有碎瓦砾,还有臭哄哄的大便以及难闻的尿臊味。可是,我顾不了这些。这里应该没有人,所以它是最安全的地方。大街上我不敢去,那里有人,有那些夜游的青年男女,白天人就更多了。农田里我不敢去,那里说不定有蛇,有獾子,它们都是我的天敌,这是妈妈告诉我的。现在,这里是我最安全的栖身之所。

不一会,我就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饿醒了。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将近两天粒米未进、滴水未饮了。于是,我撑起纸片一样轻飘飘的身体,向小河边走去。

我小心地将头靠进水面,伸出舌头,喝了个半饱,又用爪子洗了洗脸,特别是把眼屎洗干净。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身影倒映在河面上。我原本如雪一样的白毛已变得灰不溜秋。我已不是一只白猫,而象是一只灰白色的杂种猫,为此,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后来,我不得不继续流浪,漫无目的,走到哪算哪。我不敢象那些狗们一样,跟他们的主人一道,神气活现地走在大路上。我只能在墙角边、阴沟里、巷道中、屋顶上悄悄地逡巡、穿梭,象一个窃贼,更象一个见不得阳光的幽灵。我肚子饿了,就偷偷地到泔水堆里甚至阴沟洞里寻找食物;走困了,就在废弃的涵洞里打个盹,或者爬上一棵小树喘口气;夜里冷了,就在茅草丛中蜷起身子;如果遇到野外有农家的草垛,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在草垛里睡得舒服一点。就这样,我在沧州南郊游荡了整整四天。

今天上午,我偶然碰到一处泔水池。其实也不完全是偶然,我是顺着悠悠的香味寻觅到这里的。这是一家酒店的泔水池。我仔细地观察了四周的动静,确信没人注意后,就一脚跳进池中,准备饱餐一顿。

然而,当我四爪落地的时候,我才悲哀地发现,池子里空空如也,只有肮脏的油污和一些食物碎屑。我来迟了。泔水被人们清理走了。现在,我已总结出,中午两点左右及晚上九点左右,我才有可能在泔水池里吃到东西。那个时候,人们会将大量的鱼肉及山珍海味倒进泔水池。

没有办法,咕咕作响的肚皮提醒我,能否有幸在空荡荡的泔水池里寻找到一些残渣。终于,我在池子的角落找到了几根鱼刺,还有小半个馒头。

正当我舔吮着鱼刺的时候,突然从外面蹿进一个庞然大物。我抬头一看,是一头狼狗,有半人高。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这狼狗便朝我猛扑过来。我吓得飞速蹬上池边,然后一个劲地狂奔。刚奔了十来步,却迎面撞见一个小男孩。只见他捡起地上的碎砖头,挥手向我砸来。我躲避不及,这只碎砖头硬生生地砸在我腹部。我痛苦地叫了一声,强撑着向没人的地方狂奔。

我听到身后传来小男孩开心的笑声:“哈哈哈,你这只野猫,叫你惹我家‘花花’!打死你……”

当我终于躲到一个垃圾箱边的时候,我仍然惊魂未定。等我确信危险已经解除了,我才有时间认真地回顾总结这四天来的经历。人间险恶,哪里才是我的栖身之所?我隐约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将我带到“沧南椿居”。她知道流浪猫的滋味,她是在告诉我,不要流浪,就在那个大院子里生活下去?或许,一个给小燕子让路的人,肯定是善良的人。那天晚上,可能是他并没有看清我是一只小猫,也有可能是我将他吵得实在无法忍受了。

于是,我被现实所逼,重新回到四天前逃离的墙头。

现在,我还不敢确信,大院子里的这个孤独的人,他对我有没有恶意?这个空旷而寂静的大院,它是我的家园,还是我的墓园?





当屋外的知了突然放声歌唱的时候,我醒了。

我来到院中。雨停了,太阳出来了,香椿树清新了许多,墙头上的丝瓜又抬起了阔大的叶子。

当我寻找那只小白猫时,却发现它已无影无踪。

它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怅然若失。

我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然后听着蝉鸣,望着蓝天,无所事事,又打开院门,希望能够发现小白猫的身影,或者发现它在烂泥地上留下的小小的梅花脚印。

当我再次回到东房间门口的时候,我却看见了墙头上的那只纸盒。同时,我还惊喜地发现,纸盒上露出一根不算太白的尾巴。呵呵,它终于吃不消雨淋,到纸盒里躲雨了。我学着它轻轻地叫了一声“喵呜——”,立刻,从纸盒中缓慢地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对着我回答了一声“喵呜”。

直到这时,我才觉得天完全放晴了。

我将那个盛着鱼头的小碗重新举起来,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盛情邀请,并从纸盒中跳下来就餐。然而,它满腹狐疑地看了一眼小碗,然后又将身体和头消失在纸盒中,只留下那根灰不溜秋的白尾巴翘在纸盒外边。

我笑了一下。它可能缺少睡眠,甚于缺少食物;也可能还不敢轻易和我靠得太近。它待在墙头,没有危险,就休息;一有危险,就迅速拔腿而去。这可能是它的如意算盘,墙头上的纸盒是它的安全地带。

于是,我不再急于请它下来。我又将一些米饭、馒头淋上菜汤——对不起,我除了这些,没有什么佳肴了——倒在鱼碗里,放在廊檐下,希望它一觉醒来,能够尽情地享用这些。

到了傍晚,我的肚子饿了,可是,屋子里已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我只好卷起裤管,赤着脚,提着塑料拖鞋,到沧州大街上买点吃的回来。当我回到“沧南椿居”,打开院门的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到东墙头,看那只纸盒。可是,纸盒上的那根尾巴不见了。我连忙对着纸盒子叫了两声“喵呜”,又叫了一声“咪咪”,里面却没有反应。我正打算去屋里搬张椅子,好站在上面察看情况的时候,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叫唤:“喵——”。

我回头一看,只见那只小白猫已出现在香椿树的树脚下,弓着身子,竖着尾巴,远远地望着我。呵呵,它终于下来了,尽管还有点害怕。

此后的十来天,我不断地试图接近它,可是,它一发现我的举动,就后退,或者躲得远远的,唯恐我抓住它。我也就不勉强它,任它自由行动。我只管它吃住,并不要求它陪我玩耍。

先说吃的事情。这家伙饭量特小。我每天早上将软软的馒头放在廊檐下,一天下来,只缺少一角;拌汤米饭,恐怕一天也吃不了几十颗米粒,便以为它不爱吃这些东西。我当然知道猫爱吃鱼,问题是我不爱吃,也没有时间做有关鱼的菜肴,所以就不会经常给它提供鱼食。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到城南的农贸市场买了些现成的油炸参鱼,两块钱,三四条,只给它吃,我不吃。我得声明一下,这些油炸鱼是卖给人吃的,而不是给猫吃的。我不吃,并不是我节省,而是我对这些油炸鱼的卫生状况存在着很大的疑虑——农贸市场的熟食制品总让我感到恶心。遗憾的是,这只猫好象跟我一样,有着很大的洁癖,也相当地挑剔。当我将油炸鱼兴冲冲地带到住处,然后倒在它的饭盒里的时候,我满以为它会大快朵颐,甚至会一边吃一边抬起头,冲着我“喵呜喵呜”地叫两声表示感谢的。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它只是将小嘴凑上去闻了闻,并没有一点兴奋的样子。有时,好象是为了给我面子,慢条斯理地舔上几口油炸鱼,一天下来,也吃不到半条。这使我感到奇怪。我原来制订的小白猫伙食标准是,主食吃我的剩饭剩菜,主菜吃油炸鱼,一块钱一天,两块钱买四条油炸鱼,可吃两天。我虽然穷,这个开支还是负担得起的。可是,照它这个吃法,十天也用不了一块钱伙食费。对于它如此之小的饭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想的。反正,它在和我相处的所有时间里,饭量确实小得可怜。我直到如今也没有搞清这个事情,但事实确是如此。

再说住。按说,“沧南椿居”有四大间隔成的九间屋子,还有一个阁房一间厢房,此外还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增加一只猫,谁也不会住得拥挤。可是,它老睡在水泥地上,这总不是个事。于是想到给它弄一个卧室。其实卧室是现成的,就是那只鞋盒。42码的鞋盒,睡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猫,完全不成问题。可是,光是纸盒做卧室,条件就太简陋了,就好象我睡硬木板床一样,很不舒服。我要给它配上“席梦思”。怎么配呢?我想到经常路过的一户人家,他家屋后有一个草垛。于是,我就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前,想跟人家打个招呼,扯些穰草。可是没人应答。我心想,这点小事,也不必太迂腐了,既然没人应答,也就是没人在家,再喊也没有用,扯点穰草马上离开就算了。主张既定,就鬼鬼祟祟地四周张望了一下,确信无人,便象做贼一样,连扯了两把穰草,正要逃之夭夭,不料从身后蹿出一只狼狗,对着我狂吠不止。可能是我扯草的声音引来了它,也可能是我鬼鬼祟祟的行为引来了它。我慌忙夺路而逃,生怕被人看见。我想,如果被人追问起来,我一定会被误认为神经病。

我把柔软的穰草均匀地铺在鞋盒里,又在穰草上放一件穿旧了的汗衫,然后搁在厢房里,从此,小白猫有了自己的大型卧室和席梦思床;同时,我也不再那么孤独。白天,我照常到医院走一走,处理一下业务上的事宜,然后在沧州街头遛达一圈,或者看人下棋,遇到玩得来的就撸袖上阵,厮杀两盘。在街上玩厌倦了,就回到“沧南椿居”,在偌大的院子里逗小白玩耍——顺便交待一下,此时我已将这只小白猫正式命名为“小白”了——如若小白不理我了,就伺弄一下我亲手栽种的茄子、香瓜、青椒等等,或者回到屋子里看书写字听音乐。到了晚上呢,就看看星空。说实在的,沧州的夜空确实很不错,准确地说,是“沧南椿居”的夜空很不错,高远辽阔,纯净寂静,而且深邃,加上群星辉映,所以夜空显得高贵而神秘,不象城市上空,尽是令人厌倦的灰暗,灰暗,灰暗。在这样的星空下,听着蟋蟀弹琴,闻着夜风中带来的清新,放飞自己不切实际的、甚至有点可耻的幻想,实在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这是孤独带给我的唯一好处。

那一段时间大致就是这么过来的。





转眼秋天到了,丝瓜叶枯萎了,香瓜也快被主人摘光了,香椿树上的小茎干也一根一根地掉下来,落满了半个院子。蛐蛐们弹奏的琴声更加清幽凉爽了,主人不再穿那件短袖衬衫,换上了长袖的,有时候晚上还披上一件夹克,坐在那里看书写字。

白天,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或者和一些蚂蚱、蜻蜓、麻雀之类的动物们玩耍,有时还逮一些老鼠。当然,只要主人有时间有兴趣,我总是乐意和他玩耍,比如在他面前表演翻筋斗、打滚,或者其它一些杂耍。这些杂耍在我看来不足为道,可在他看来却觉得很有意思。我最喜欢做的就是在他的脚边蹭来蹭去,而我最想做的就是跳到他的身上,或者被他抱进怀里。然而,我不敢这么做。我知道,我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现在,我对他最亲近的举动就是在一日三餐的时候,我依偎在他的脚边,感受他的体温。每逢此时,他总是用筷子夹一些饭菜扔在我的嘴边。我当然不吃。我并不是故作清高,我之所以靠近他的脚边,只是消除我的孤独,也可能会消除他的孤独,并非图口腹之欲,何况我的口腹之欲很小。当我的身体碰到他的脚面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远远超过吃两口他扔下的饭菜。何况,他扔下的饭菜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好饭菜。

令我略感悲哀的是,他并不喜欢我这样做。他可能觉得我身上不够卫生。

尽管如此,这样的日子还是让我比较自在。感谢妈妈,尽管她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但我认为,她将我带到这个乐园,将我托付给这个主人还是很有眼光的。

唯一让我不太满意的就是睡在厢房,这让我晚上感到一些孤单。除了孤单,还有害怕。因为,厢房上没有门,我害怕夜间有蛇或獾子之类的恶棍潜进我的卧室,向我下毒手,将我吃掉。每想到此,我禁不住浑身发颤,须毛直立。然而,我无法将这些告诉主人,他听不懂我的话。一到晚上,我就赖在他的房间不走;而每当他睡觉前让我回到厢房的时候,我总是对着他“喵呜喵呜”一通乱叫,意思是说我不想到厢房去,可是他听不懂。这样的情形让我苦恼不堪。

现在,天凉了,秋夜虽说不上寒冷,但在没门的厢房里睡觉还是让我蜷紧了身子。有时,夜里下起了雨,温度骤降,我冷得直打哆嗦。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让主人知道我正在经受寒夜的煎熬。

某天深夜,我实在冷得无法忍受了,就来到主人的屋门前,“喵喵”乱叫。他睡得很死,竟没有听到。我顾不了许多了,用两只前爪使劲地抓挠木门,木门的响声惊动了他。他爬起身,走到门口,慢慢地打开一条门缝。我瞅准机会,在门缝出现的一刹那就立即将柔软的身体闪进去。他一见,连忙要关门。可是,当他看到我半个身子夹在门缝中的时候,他害怕将我压死,只好打开门,任我窜进屋内。

我一进门,就钻进床肚下。因为我知道,他不想我待在他的房间,就肯定会将我抓起来,然后亲手把我送到厢房去。我钻进床肚下,他就抓不到我;而他要抓到我,就要大费周章,将那张木板床搬来搬去。我想,他还不至于搞得这么麻烦。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天晚上将它送回厢房,它总要乱叫一通。说真的,每当我将它捉起来的时候,我的双手就感到了它热乎乎的体温。它的身体那么柔软,象温暖的棉花,它长胖了,脊背和腹部都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好吧,既然你这么害怕孤单,又这么喜欢和我待在一间屋子,今天就让你如愿以偿。其实,我也希望它待在屋里,这肯定会让我感到不再孤单。可就怕它跳到我的床上来,或者在我的餐具之间到处乱跑。因为,它的身上很脏,尽管比刚来时干净了少,但仍然不符合我的卫生标准。我曾经尝试过给它洗澡。那天中午,太阳暖洋洋的,我烧了一瓶开水,倒进盆中,兑好,然后将它捉来。刚要把它放入水中,却见它惊慌不已,四脚乱蹬,好象我要杀它一般。我竭力安抚它,它也不敢安静地待在水中,反而将盆中的水扑腾得四处飞溅,甚至溅到我的脸上,我终于恼火地放弃了给它清洗的努力。

现在,我见它乖乖地躲藏在床肚下,一动也不动,我就随它去,自己慢慢躺倒在木板床上。

第二天,我将它的席梦思床从厢房搬到我的房间,但离我的床、我的餐具这些重要地带很远。我将它的床放置在门口内侧,并亲自将它捉进“床”里,同时以严肃地口吻告诫它:“睡在里面!不许乱跑!”为了体现问题的重要性,我手中握了一根木条,说一下,在地上拍一下。只要它不听我的话,就用木条恫吓它,必要时轻轻地打它一下。

如此这般,它就在我的屋内驻扎下来。

大概半个月后吧,出了一件事情。那天深夜,我睡得正香,却突然听到小白叫起来。这种叫声不同以往,是很惊慌的尖叫,好象在报警。我连忙开灯起身,走到它的床前。只见它早已站起来,弓着背,眼睛望着我,张嘴尖叫,似乎在求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忽然,我听到屋门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使劲地抓挠门板。我心中一凛。怪不得小白恐惧地叫喊,原来有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屋外门口放着一把铁锹,那是白天挖地用的。我将小白连同它的床一起挪到里侧,接着拉开门销,却并不打开门,而是将门往后拉一点点,然后再猛地关上,这样做的目的是将外面不知名的怪物吓走。接着,我迅速打开屋门,冲出门外,随即带上门,顺手操起那把铁锹,对准那个黑古隆冬的东西一顿扑打。扑打的过程中,我才隐约看见那可能是一只獾子或者是一只硕大的刺猬。那个怪物被铁锹扑打得吱吱乱叫,并迅速向院中的菜田里窜去。我唯恐它溜走,又是一阵扑打,直感到铁锹面扑在怪物的身上,一晃一晃的,方知道怪物有一副柔韧性非常好的身体。几锹下去,竟没有将它扑毙,而让它逃之夭夭。

我回到屋内,看见小白惊魂未定,仍旧弓着身子,用恐惧而感激的眼光看着我。我捉住它小巧而柔软的身体,抚摸着它的脊背,对它说道:“没事了,睡觉吧。”





幸亏我有预感,要是还睡在厢房里,我准被那只可怕的獾子吃了。现在想起来,我仍然不寒而粟。好在主人前几天将我请进了大房间,我刚睡了几天踏实觉,谁料想还是引来了獾子,可能是我身上特有的气味引来了它。好在有房门挡住了它,更好在主人奋勇出击,将那家伙打了个半死,谅它再也不敢来了。想到这里,我又由衷地敬佩、感谢我的主人,同时也更坚定了在这里和主人厮守终生的念头。

主人经常外出,一般出去一两个钟头就会回来,但也偶尔半天不回来,或者整天不回来,有时晚上也不回来睡觉,不知道他去哪里睡觉了。每逢此时,我总是很担心,很担心他在某一天会突然抛下我不管,从此再也不回来。因此,我多了个心眼,就是盯着他的包。他一共有三个包。一个是小包,比他经常翻看的书大不了多少;还有一个是中包,黑色的,四四方方,主人出门时就把它挎在肩上;另一个是大包,很大很大,差不多有主人的木板床一小半大。我注意到一个规律,每逢主人提溜着小包外出的时候,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最多半天或大半天准会回来,反正会回来睡觉;如果他肩上挎着中包外出,基本上当天不回来,最长的时候要过两三晚才回来。由此,我推断,如果主人带着那个最大的包出门,可能在外面要过更长的时间才会回来。有时候,我甚至奇怪地想到,主人带着大包出门,从此不再回来了。每想到这里,我总是万分害怕,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于是,我就很留意那个大包。有一次,主人打开了大包,我连忙凑上去。只见里面塞满了各种衣物,主要是线衣棉衣什么的。那时候,我真担心他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塞进大包,然后弃我而去。好在,那一次他只是从里面拿出一件春秋衫,然后又将大包放回原处,这时我的心才踏实下来。是啊,天凉了,主人是该添穿些秋衣秋裤了。

主人外出,我就在院子里闲逛,或者晒太阳,或者逗逗落地的麻雀,或者追逐蜻蜓,总之我不出院门,尽管我可以毫不费劲地爬上院墙溜出院外;如果主人回来了,我就陪他玩耍;他看书写字,我就紧挨在他的脚边打盹,这样的日子我感到很踏实。

然而,主人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准我到里屋去。我天天看见他到里面去,过一会就闻到香味,再过一会就有饭菜端出来;或者,他进去的时候穿着这件衣服,出来的时候又穿了另一件衣服,而且精神也好了一些。我知道,那是做饭和洗澡的地方。我很想进去看看,那里是何模样?里面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人们都说,“好奇害死猫。”这话说中了我们猫类最主要的弱点。人类真是厉害,他们知道我们的特性,他们的大脑远远比我们发达,所以,他们才是高等动物,才站着行走,还有无数的本领;而我们猫类至今还在四脚行走,还得依附人类,否则就是一只流浪猫,会过得很凄惨。

可是,话又说回来,人类的智力虽然很发达,但情感却不一定比动物高贵。他们的肢体进化了,智力进化了,可是,他们的情感进化了吗?一只麻雀的情感并不比人类渺小。我曾经亲眼见过两只老麻雀,为了救一只受伤的小麻雀,发出了雷霆般的力量。那天,我在沧州大街上流浪,对了,就是我被一只恶狗赶出了泔水池,后来又被一个小男孩砸了一砖头之后,我在沧州的南环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一只麻雀直从空中坠落下来,刚好落在我眼前十来步远的地方。我吓了一跳,也看得很清楚。这是一只小麻雀,嘴是嫩黄的,可能还没有学会飞翔。我正要上去逗它,却来了一个人,一个高高的男人,他赶在我前面接近了那只小麻雀。我只好蹲在一边观看。就在这时,空中突然飞来两只老麻雀,在男人的头顶猛烈地扑闪着并不巨大的翅膀,而且嘴里哇哇乱叫,有一只甚至快要飞落到男人的头上,想要啄男人的样子。我被它们愤怒而狂暴的架势惊呆了。看它们的样子,它们好象不是两只麻雀,而是两架盘旋怒吼的轰炸机。那个大男人和我一样,也呆住了——我想,我们都被这两只麻雀的勇气震慑住了。后来的事,我不说了,我和那个大男人没有去惹那只小麻雀,而两只老麻雀,也救走了那只小麻雀……

扯得太远了,回到我进里屋的事情上来。一天,主人进了里屋,我实在按捺不住本能的、并且无法克服的好奇心,也悄悄地跟着进去了。我蹑手蹑脚地举动没有引起主人的察觉。我打量着这个陌生而新鲜的环境,感到十分有趣、无比好玩,当然也很开心。我看见了圆圆的煤气罐,洗菜的池子、绿色的塑料盆,还有铁锅碗碟之类的东西。哦,原来我们吃的东西,就是从这里变出来的。唔,这个地方不错,虽然我对吃不太感兴趣,饭量也不大,但还是不能完全离开它,否则会渐渐饿死。

咦,这里还有一个小门耶,我且进去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估计更有意思。但我不能直闯进去,生怕主人发觉,将我撵出来。于是我就躲在二道门的门口朝里面窥视。然而,里面除了一张凳子,还有一个拖把之外,实在乏善可陈。正在我极其失望的时候,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一双脚,一双赤裸的脚!那不是主人的双脚吗?这双脚我是太熟悉啦!

于是我慢慢将目光从脚面往上移动。只见主人正将自己的衣服慢慢脱去,露出洁白而匀称的躯体。天啊,那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看到的最美丽的事物。它闪耀着肉体的光华,令灯光昏黄的卫生间炫亮了不少。我正出神地想着,却见主人用毛巾将塑料盆里的水抹到身上,然后又用一块奇香无比的东西在身上擦来擦去,接着又用手在身上涂抹,便看见他身上起了无数洁白的泡沫。我有点纳闷,他这是在干什么?不一会,他又用盆里的水冲洗身体。泡沫不见了,呈现在我眼前的主人更加动人了。他的身体比刚才又红润了许多,肌肉隐伏的曲线更加柔和,皮肤也更加细腻光滑,一粒粒晶莹的水珠沾在上面,不肯掉落,这更令主人浑身散发出无穷的性感。此时,我感觉到,眼前的主人,他不是人,他是一个洁白美丽的神。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主人突然转过身,将毛巾挂在墙上,我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避,被主人发现了。只见主人朝我一挥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我出去。我的调皮劲上来了。我偏不出去,而是“哧溜”一下窜了进去。他正要来撵我,我就钻进凳子下面。他跑到凳子这里,正要弯腰捉我,我就溜到墙角……总之和他“躲猫猫”。他没有我灵活,因此也就对我无可奈何,只好望着我笑了笑,我也对着他报以温柔的“妙妙”声,并且认真地看着他。他对着镜子歪头侧颈,扭腰转身,一会儿顾盼自雄,一会儿顾影自怜,样子极其好笑。





国庆一过,沧州连下了三场秋雨,我的心也随着秋雨彻底地凉了。不是我多愁善感,而是我的业务出现了真正的危机。

来到沧州后,是做了些业务,但仅能糊口而已,谈不上赚钱。虽然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奈何既已到此,只好勉力维持着业务将近大半年。十月八日,也就是国庆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我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城东那家医院的吴院长调走了。而吴院长和我关系最好,我在沧州的业务量也主要靠他这家医院支撑。本来销量就不大,吴院长再一走,这生意就彻底没法做了。因为,新院长上任后第二天,医院器械科的人就通知我,不要送货了,说他们已经和另一厂家订了合同,理由是冠冕堂皇的,什么品牌啊质量啊价格啊等等。至于剩余的货款,暂时还不能结清,要等到货全部用完了才能支付。

事后,吴院长非常抱歉地告诉我,他在医院搞改革,得罪了上面的人。他不知道事情来得这么快,一宣布就冻结了他的笔杆子,他也就没有权力将我的货款付清了。话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有点埋怨他。

反正如此一来,我在沧州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也是坐吃山空,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本来我就知道沧州不是久留之地,一直盘算着到其它地方开拓新的业务,只是这边事情未了,进退两难。现在,真的要离开啦。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将放在墙角的拉杆行李箱拖出来,放在屋子中央。这个举动立刻引来了小白的注意,它从纸盒中跳出来,在行李箱旁边不安地转来转去,同时“喵喵”地叫个不停。我不理它,只管将必备的随身用品一一放进行李箱。我收拾了半天,终于准备停当。其实,好多东西没法带走,一些可带可不带的也没有带走,因为,医院说大概春节之前货可以用完,到时可以将货款结清,所以,三个月后我还要再来沧州一次。

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小白一直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我走到哪里,他脚前脚后地跟到哪里,还“喵喵喵”地叫个不停,似乎在问我要到哪里去。它的焦虑和不安让我忍不住长吁短叹。它老是仰起头,用可怜的眼神望着我,小嘴张来张去,发出阵阵难听的哭腔。见此情景,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里对它说道——

唉,没有办法,我要到新的地方糊口去了。我也舍不得扔下你。可是,我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哪能管得了你呢?倒是想带你走,也好有个伴,可是火车上不让带。哦,忘了告诉你了,我要到云南去,有两三千公里呢,坐火车也要两天两夜呢。汽车上好象可以带一只猫,但没有汽车到云南;飞机我也坐不起,即使坐得起,好象也不让带猫。

这是你的命啊,莫怪我啊。今天我买了十几条油炸鱼,还有一些米饭馒头,都放在你的饭碗里呢。天凉了,这些东西不容易坏,可以让你吃十几天呢。你吃完了,今后就靠你自己了,愿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吧,我是实在没有能力顾及到你了。唉,我下次来的时候……

想到下次来的时候,小白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不禁一酸,便不再对小白说话,而是将行李箱的拉链拉上,然后站起身,将行李拖到一边。

小白见我将行李箱放到一边,就不再叫唤。我指着鞋盒对它说道:“睡觉吧。”它缓缓地走进纸盒里,然后躺下,望着我,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喵”。

我也走到床前,将自己的头部慢慢放倒在枕头上,然后拉灭了电灯。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起来了。因为,火车票已预先买好了,是上午十点四十分由天津开往昆明的。从沧州坐汽车到天津还要花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起身后还要花个把小时才能到沧州汽车站,所以,我必须起这么早。

我拉亮电灯,下了床,刚准备洗漱,小白就从纸盒里跳出来,一跃一跃地奔到我的脚前,嘴里“喵喵”的叫着。我来到卫生间,它也来到卫生间;我到厨房,它紧跟着来到厨房;我将它的“席梦思床”放到厢房里,它也跟着跑到厢房里……总之寸步不离,嘴里也叫个不停。

我收拾完毕,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将近十个月的“沧南椿居”,然后拉起行李箱,走到屋外。我以为小白也一定会跟着我走到屋外的,这样我就可以将门锁上。奇怪的是,这次小白没有跟我走到廊檐,而是站在屋内的空地上,对着我声嘶力竭地大叫。我将行李箱放在廊檐上,回过身,向它招手,喊着“咪咪”,示意它出来,可它一动不动,只是拼命地大叫。它不出来,我就没法关门;不关门,我就走不了。我走进屋里,想把它抱起来,可它一反常态,居然不让我抱,而是一溜烟钻进床肚下,并且继续叫个不停。我用木棍驱赶它,要它出来,它死活不肯出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床板掀起来。它一见,叫得更凶了,连连往里侧退缩。我把床板靠墙放好,就去捉它,眼看要抓住它了,它却连忙溜进里面的卫生间。我奔进卫生间,它却钻进了厨房……如此这般,累得我气喘吁吁,但就是捉不到它。而它到处躲藏,就是不出大门,只在屋内乱躲,一边躲,一边叫个不停。

再这样下去,我就赶不上火车了。我心一横,拿起遮盖剩菜的网罩,瞅准一个机会,以迅猛的速度扑向它,并将它罩在里面。我用力牢牢地捉住它,唯恐它脱手。它不再象以往那样温柔而乖巧地在我的手掌中不动,而是拼命地挣扎,四脚乱蹬,嘴里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声。我顾不了这么多,握紧它柔软而温热的身体,来到屋外,锁上门,这才将它放在廊檐下。

我抽出行李箱的拉杆,向院门走去,它紧紧地跟着,咬着我的裤脚。我的心一软,连忙蹲下身,再次将它抱起来,揽在怀中,顺着它脊背上的白毛,轻轻地抹了几下。它抬起头,乞求地望着我。我感到鼻子隐约一酸。为了不让泪水流出来,我只得仰起头,面向天空。天空刚有一些曙色,星星若隐若现,万物俱寂,晨风轻拂。想到前路漫漫,天涯孤旅,我禁不住悲从中来,长叹一声——小白,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和你再相见了。

我平静了一下情绪,随后便做出了决断。我一手抱住小白,一手拖着行李箱,向阁房走去。走到阁房里侧,打开院门,将小白和行李箱一齐带到院门外。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小白。

小白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便停止了叫唤,乖巧地缩在我的怀中。

院门半开着。

我望着幽静的、沐浴在晨曦中的院子。香椿树的叶子已经掉光了
发表于 2011-11-15 22:3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分析的好详细啊,真的是太详细啦
发表于 2011-11-16 02: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太多了,看的我好累哦
发表于 2011-11-16 13:43:57 | 显示全部楼层
哈哈,楼主真的好辛苦啊,写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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