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鸟语

夜色下的歌唱

五大爷是给人看坟的老头儿。



在老年间，给大户人家看坟算是不错的差使，不用奔波劳碌，只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坐在小茅屋里，就能在年关时换来３００斤的小米儿，足够应付穷人家一年的营生，对五大爷这样一个孤寡老人来说，还能求什么呢？五大爷很知足。



黄昏，山头上跑下来的风象孩子一样拨弄着坟头上的衰草。隔年的草支楞楞地立着，有风时就发出乌鸦一般的声音。夕阳下是一大片紫色的云，无数的鸟在云里渐渐消融，没有一只回头来看看沉默的五大爷。五大爷就倚着小茅屋的墙根坐着，看着，想着。他也算个奇人，从小到老，日头在人间走了也有几千几万回吧，经历的每一件小事竟如自家瓮中的豆粒一样清晰可数，宛在眼前。他记得三岁娘喂他饭时眼睛里漾出来的笑意，记得五岁拿青草喂羊时小羊羔咩咩的叫声，记得洗完澡从河里爬上来风吹过身体时那一阵飕飕的凉，记得林子尽头那个麦秸垛的颜色是那样的黄，叫人心里发暖……



是啊，五大爷今天又找到了“叫人心里发暖”的地方。自从二十二岁那年，五大爷就不和别人说话了，但他和自己说话，每天都和自己说个不停，絮絮地、快乐地、幸福地、象和小韵在一起一样地，说个不停。五大爷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来到自己记忆的丛林里搜寻。五大爷的记忆里什么没有啊，数十年的人世沧桑包容了多少的纷繁芜杂。五大爷就象一个赶集的闲人，悠悠地且走且望，寻着自己中意的物件。五大爷的规矩是，每天都要找到“叫人心里发暖”的地方。



那时节，八九刚过，身上早已穿不住棉袄，五大爷――噢，那时别人还叫他五儿――五儿正迷恋着鸟语，日日沉醉在河堤上的绿杨烟里，一会儿同这只黄鹂说话，一会儿又跟着那只紫燕唱歌。鸟儿们也都喜欢五儿。五儿走进杨烟深处，嘴里一声啁啾，上百只鸟就翩翩跹跹地从各个角落飞出来，落在五面前的枝枝桠桠上，争先恐后地用各种音调跟他招呼，一时间泉咽危石、珠落玉盘，五听得都醉了，恨不得自己也是一只鸟，和这么多好友一块儿依偎着互诉心音。



五儿学鸟语的师父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琴棋诗画无所不能，又总是一袭白衣，独来独往。有一天，他在林子里遇见还是小孩儿的五儿，被五儿清澈纯真的眼神吸引，对五儿说：“有你这样眼神的人是有爱心的，是可以和鸟儿做朋友的，你愿意学着和鸟儿说话吗？”五儿也被眼前这个神仙一样的白衣人吸引，第一次感受了有所崇拜的滋味。从此以后，不论风雨晴晦，每逢夏历一、六，五儿必准时赶到林子深处，跟师父学习鸟语，也学习琴棋诗画。五儿知道，是师父将他引领进一个美妙高雅的艺术世界；但十几年来，他始终无从知道师父的真实身份。师父，是慈祥而又神秘的。



五儿的鸟语在方圆数百里是出名的。办庙会的、放社戏的要想聚得人多，往往先放出请到了五儿的风声。五一天只演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城里的所有杂耍都停了，一来，耍杂耍的也要听听这美奂绝伦的天籁之音；二来，就是他们再耍，也没人看呀――都去听五儿的鸟语去了。



唉！那些琐琐碎碎的日子啊，都象河水上的小树叶一样漂走了，五大爷并不觉得可惜，万物轮回天地间，没有谁能多留片刻。五大爷在记忆的丛林里登上高冈，举目眺望，终于看见了那个金黄色的麦秸垛。



老年间，天上一群群的紫燕从南往北飞的时候，就到了春和景明的时节。林子里莺歌燕舞，闹得花树落英缤纷。五儿就踏着满地的花瓣，走进树林深处。五儿快活地发出几个声调，说：“我来了！”就有各种各样的小鸟鸣啭着飞来，“大家好！”一般五儿说完这一句，鸟儿们就会有一段静默，象是期待着好久不见的老友谈谈别后相思。果然，五儿身边的鸟都安静下来，可是，还有一阵鸣啭从远处传来，听上去情意飞扬、思绪悠悠。这鸟儿是谁？这小小的东西有过了怎样的际遇，会发出这样深沉的叫声？五儿决定去看看。



追寻着那阵鸣啭，五儿走到了林子尽处。映入眼帘的是一堆金黄色的麦秸垛，在蓝湛湛的天空下闪着光芒。叫声正是从麦秸垛里传出来的。五儿轻手轻脚地爬上去，一看，麦秸垛上竟然躺着个女孩！她穿一身暗红地撒碎花的衣服，正面朝蓝天，如痴如醉地鸣啭着。五儿止不住出了声：“你是谁？”女孩蓦然坐起，显然是受了这个冒然闯入者的惊吓，她对五儿凝望有顷，脸上忽然飞起了红云，也不说话，跳下麦秸垛就跑了。五儿怔怔地傻在麦秸垛上，久久不能从这如梦的一幕中醒过来。“她是谁？”五儿问林子里的鸟儿，“小韵！她是小韵！一个和你一样会说鸟语的人！一个懂你所懂的人！一个清新得象水一样的小闺女儿！”鸟儿们叽叽喳喳地热烈地回答。“小韵――小韵――……”五儿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二



五儿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终于来到了府台衙门前。就在五儿去过麦秸垛的第二天，府台大人为了组建给皇帝贺寿的杂耍班子，十万火急地把五儿们召集到省府。有人去通传，五儿们就等在门外。五儿对垂柳上的黄莺说：“你知道吗？有个小韵也会和你说话哩！”“小韵是谁？我不认识。”黄莺说。是啊，五儿惊觉自己此时已身在数百里之外，今日恐怕不能去见小韵了，况且小韵也未必再去麦秸垛呀。



“驾！驾！――吁！”五儿正沉浸在遗憾里，一位姑娘纵马疾驰而来，在五儿们面前骤然驻止。她打量着五儿，五儿也打量着她。这位姑娘真是千里挑一的人材，俊眉飞逸，勃勃英气逼人而来；翦水双瞳，清澈幽深象秋天的河。她被五儿注视地有些烦躁，把目光投向其他的人。



“哎呀我的大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爷大发雷霆，夫人正在为您求情呢！”仆人牵过那姑娘的马，又转身对五儿们说：“各位一路奔波劳顿，请先到厢房休息，今晚戌时，府台大人为各位设宴洗尘。”



“碧竹！你怎么了？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怎么一个人回来？”女儿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府台大人就声泪俱下地冲过来，被门槛绊倒了都顾不得，他捧住女儿的脸仔细凝视，确认女儿没事后就放声大哭，“碧竹！你要吓死爹吗？没有你，我和你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和你娘商量过了，什么都依着你，什么都依着你，你喜欢那个穷小子，我们就给你陪嫁嫁给他，你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



碧竹伏在父亲怀里嘤嘤地哭起来，越哭越委屈，最后竟变成了嚎啕大哭。“我们碧竹受委屈了，我们碧竹受委屈了，”府台夫人抚着女儿的背，絮絮地安抚着。“碧竹，你不是同那个胡瑞哲一起走的吗？”碧竹只是哭，哭得说不出话来。“好了，老爷，什么也别管了，先让女儿好好休息！”






清早，五儿来到府台官邸的花园里，远远地听到一阵笛声，凄美而哀怨，一曲未竟却嘎然而止。五儿走到花丛深处，只见绿树掩映之下，昨日所见的姑娘正举起玉笛，用力要往假山上砸去――“姑娘！这美妙之音的寄居之所，为何要将它毁去？”碧竹吃了一惊：“你怎么在别人家里乱闯，还干涉别人的私事？”“我的师父曾说过，‘天地之间，造化无情之处，尽是顽石衰草；造化钟情之处，才有天籁之音。顽石衰草处，家如天涯；天籁之音处，天涯即家。‘”碧竹痴痴地望着五儿：“我不懂你的话。也罢，就将这玉笛沉入水底，连同我不值一提的过去。”碧竹随即将笛子掷入潭中，起身径自离去。五儿望着碧竹长发及腰的身影，若有所思。



距离皇帝寿辰还有三月之期，五儿们就留在府台官邸中排练。碧竹时时来看他们的排练，有时看得入迷，也禁不住叫一声好。



五儿刚刚排练完一段“百鸟朝凤”，从容不迫地走下舞台，看见碧竹正痴痴地望着他。“你带我去看鸟，看刚才你口中那各式各样的鸟！”“这……”“小五儿师傅，我这女儿生性顽劣，你就带他去散散心吧！”府台大人插话道。“好吧，明日卯时，我们去城外树林。”






五儿和碧竹骑马来到城外时，天刚微微亮。碧竹的大眼睛在微暗中闪闪发光，“传说鸟都听你的，是吗？”“不能这么说。鸟儿都是我的朋友，我也是它们的朋友。”“鸟也有悲欢离合吗？”“当然，但人远不如鸟儿来得豁达。振翅翱翔，大千世界来去任自由，高空上的风是蓝色的，最能疗伤，不管有多悲伤或是懊恼的事，在那蓝风里沐浴一回，烦恼就都洗去了，只剩下纯净、从容和快乐。”“你不是鸟，也不会飞，怎么知道鸟在天上的感受？”“是我的鸟儿朋友告诉我的！来吧，到树林深处，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胡瑞哲着一身纨缎锦服，正拥着一个妙龄女子骑马而来。他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双丹凤眼，面不敷粉而白，口不涂丹而朱，不笑时静若处子，笑起来妩媚得胜过一个妖冶女子。自从被戏班赶出来后，他衣食无着，就靠女人生活。得到垂青时，他锦食华服，趾高气昂，颇有小人得势之状；遭到遗弃时，他又蓬头垢面，乞食度日，如丧家之犬。他略施手段就得到了不谙世事的府台之女碧竹的芳心。碧竹不顾父母阻拦要与他共携白头，本来，攀上这个高枝，他这一世也许就衣食无忧了；没想到功败垂成，在碧竹说到“如果没有嫁妆你会不会嫌弃时”，他一个摁不住就说走了嘴：“你耍我呀？你让我喝西北风呀？去去去，哪凉快哪呆着去！”市侩气终于爆发出来，使他多日来苦心装扮的文雅形象瞬间崩溃。他毕竟就是一个戏子，哪有戏子永不下台的道理。当碧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时，他才回过神儿来，也许她在考验我？我把煮熟的鸭子给弄飞了？罢罢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胡瑞哲很快就从沮丧中振作起来，就在碧竹走的当天，又找到了新的猎物。



五儿和碧竹正要往林子里去，胡瑞哲和他的新猎物旁若无人地嬉闹着跑过来，正撞在碧竹的马上。碧竹的眼角滚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胡瑞哲抬起头来，看见马上的人儿竟是碧竹，又看见旁边的五儿，“喔，你也有了新的啦，那咱们扯平了，谁也不能再怨谁了！”胡瑞哲嘟哝着拉着他的新欢仓皇地跑了。



“他是谁？” 五儿望着碧竹水雾迷蒙的大眼睛，感到一阵心痛袭来，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为一个刚认识几天的女子心痛。“他是谁？他伤害了你吗？”五儿急切地要知道答案。“他岂能伤害得了我。他只是一个无耻的小偷，偷走了一个性情中人最为珍视的东西。”



天色渐亮，已近辰时。“我的好朋友们已经起床了，我们去吧！”“好！”碧竹猛一甩头，似乎要把刚才令人恶心的那一幕从头脑中甩掉。



孟春，是林子里一年中最美丽的时节，树上桃红李白，地下落英缤纷。偶有微风漫步而来，带来几声远处的鸟语。“它们看见我们了，正商量怎么欢迎咱们呢！”五儿悄声对碧竹说。“你怎么肯定人家欢迎你？”碧竹感激五儿这句玩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五儿发出一声低唤，马上就飞来几百只各式各样的小鸟，鸟儿们惊奇地看着碧竹，碧竹也惊异地望着这么多活泼的美丽的生灵。“大家好！这是我们的新朋友，她叫碧竹！”五儿是用鸟语说的，碧竹只觉得那声音高低宛转，如水般轻柔流过，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纯净、轻松。碧竹正忘情地听着，却有一大群小鸟飞到她的肩膀上、手臂上，亲昵地用小小的脑袋蹭她，甚至有一只弯嘴的小鸟，瞪着发亮的小眼睛，亲切地叫她“碧竹”！碧竹终于笑了，她忍不住吻了那只小鸟。五儿痴痴地看着碧竹的笑靥，觉得春天也因为她的美而失色了。“五儿师傅，你教我鸟语吧，我要和我的朋友说话！”碧竹的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脸色也因为兴奋而艳若桃花。



自此，府台官邸的小花园里，朝朝暮暮都弥漫着花香鸟语。一对年轻人用鸟语互相问候、互相嬉闹，在鸟语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碧竹爱笑爱闹了，恢复了以前的活泼轻灵。大家都把她和五儿当作一对恋人，即使府台夫妇觉得似有不妥，鉴于上次女儿离家出走的教训，也不敢冒然反对。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皇帝寿辰已近，五儿们也排练完成了几十套节目，该动身去京城了。离启程的日子越近，五儿越是心神不安。他与碧竹朝暮相对，觉得此生已不能没有碧竹，但他们始终师徒相处，五儿心中的话始终不敢说出来，生怕这一段快乐时光如琉璃般易脆。可一旦离开这里，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碧竹的机会，所以，他一定要在临行之前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月光从稀疏的树枝间筛下来，映得地面班驳如画。五儿伫立林间，沉思良久，然后就用只有他和碧竹才懂的鸟语轻轻地呼唤。



不一会儿，一个略嫌瘦小的身影轻灵地一闪，碧竹站在他面前了。“五儿师傅，你找我？”五儿凝望着碧竹的翦水双瞳：“你一直叫我师傅？”“是啊。”“现在也叫我师傅吗？”“你本来就是师傅嘛！”“碧竹！有一句话我必须说出来，不然会留下不尽的遗憾。我知道我很冒昧，但无论如何，都请你不要生气，好吗？”“师傅！是你牵着我的手，将我重新领到丽日晴空下；是你将我引领到鸟儿清新、纯真的世界，让我得到虽然细小却数不尽的快乐；你就是上天专门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因为你我才如此幸运，你对我，有什么话不能说呢？”“我――我已然忘不了你，你愿意和我天涯海角，形影不离吗？”



一段静默。一段漫长的静默。



五儿感觉自己的心要从胸膛中爆炸而出了。



碧竹一再静默。



大颗的泪珠从五儿的脸颊上滚滚而落。



空气里还是令人难堪的静默。五儿转身就走，决定永不回头。



“五儿！”碧竹拉住五儿的手，“你听我说――如果我在胡瑞哲之前遇到你，就是我的造化了。而今，我的爱情已然被无耻地偷走，我已经没有爱情再给别人，哪怕优秀如你、难得如你的性情中人！”



五儿震撼地望着碧竹――这样美丽又这样刚烈，一旦涉足爱情就忠贞一生，哪怕爱情的彼端已经消失，哪怕从一开始就陷入了骗局。这位少女的爱情是至纯至真的、不容亵渎的，是只有一次、不能复生的！这样壮烈而死的爱情比多少苟且存活的爱情少了缠绵与甜蜜，却是永恒的、天长地久的！



“此生我不会再有爱情，但还有亲情、友情，和其它许多的快乐呀！”碧竹似乎在安慰五儿，“做我的哥哥吧，求你了，五哥！”“好妹妹！你真是个奇女子，愿你一生快乐！” 五儿将自己从小佩带的护身符摘下来，轻轻地挂到碧竹的颈上。






三



五儿们的演出轰动了京城，尤其是五儿在表演“百鸟朝凤”时，总有几十只形形色色的鸟儿随着音调翩翩起舞，被人们视为奇迹。皇帝龙颜大悦，为彰与民同乐之意，特令菜市口一切商贩停业一天，为五儿们腾出场地，准平民百姓观看。



五儿正神采飞扬地表演，群鸟也都被他引来，舞兴正酣时，忽然有一只鸟告诉五儿：“师父病了。”“师父病了？”“师父病了，让你回去。”



五儿一时也顾不得演出了，赶紧去告假。领班为难地说：“这……我们这里每个艺人的活动，现在必须经皇上许可呀！”“那我去找皇上！”“千万使不得！不要说你进不了皇宫，就是进去了，也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呀！”领班沉吟片刻，又说：“明日皇上举办宴会，嘉奖艺班，你也许可以在那时向他告假。”



五儿心急如焚，更觉长夜漫漫。想起师傅白衣飘扬、玉树临风的身影，想起师傅遗世独立、飘然不群的神态，想起师傅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到美妙的鸟语世界，想起师傅在自己学有所成时，眼睛里的幸福和喜悦……五儿枯坐灯前，一夜无眠。






金銮殿上，皇帝正襟危坐，太监正在宣读那长长的封赐御旨。五儿只顾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能跟皇帝说上话，一句没听进去，连宣完圣旨后太监又说的那句“特赐五儿御花园侍驾”都没听到。领班连忙捏了五儿一把：“快，皇帝让你陪他到御花园呢！”五儿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望了领班一眼。



御花园里，正百花争艳、姹紫嫣红。皇帝屏退左右，只留五儿一人在身边。“五儿师傅，不知你师承何门？”“圣上，我师父病了！”“病了？京城离你故乡有千里之遥，你一时也难以返回，先让朕把话问完。”“圣上，您快些问吧，此刻臣已是心急如焚。”皇帝望着这个气宇清雅的年轻人，觉得他的气质似曾相识，竟也生不起气来。“当年朕的皇弟沉醉鸟语，演到忘情之时百鸟来朝，跟你表演时的情景何其相似！他英姿天纵却淡泊名利，当年父皇一心要他继位，逼得急时他却留书出走……二十余年再无音讯，没有片书只字慰朕思念之情！你告诉我，你师父是谁？”



“臣的师傅……臣随师学艺十余年，却无从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每逢夏历一、六，在林中相见。”



“他的样貌如何？”



“他……他剑眉星目，素以白纱遮面，也总是一袭白衣，行走之间如玉树临风，高雅闲淡。”



“素以白纱遮面——”皇帝觉得一时也无从确认，他从身边拿出一只鸟羽来，这鸟羽五彩斑斓、闪闪发光，五儿认识上千种鸟儿，却说不出这支奇异鸟羽的名字。“把这个给你的师傅看。朕赐你宝马一匹，快回去吧！”



五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在官道上，他惊异的发现，才三个时辰，家乡已经在望了。原来这是一匹千里马尚犹不及的汗血宝马，殷红的汗水滴在褐白色的官道上，飞尘还来不及散去，宝马就已驰出路人的视野。



“师父病了，我去哪里找寻？”一路上，五儿都在担心着这个问题。转眼已来到他和师父经常相会的那片树林，他下意识地走了进去。“五儿！”五儿猛然抬头，是师父！他瘦了！不知怎样强支病体来见他钟爱的徒儿！“师父！”五儿跪着抱住师父，呜呜地哭起来。“怎么还像个孩子？”师父声音清朗、面色红润，不像有病呀。“五儿，师父对不住你，师父没有病，欺骗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师父！只要您康健，让我干什么都行！”“十几年来，师父从未向你提及身世，其实我有一个女儿，是她病了！”“她怎么了？我能帮她吗？可是，我从未见过她呀！”“唉！五儿呀！你从未见过她，她却一直在看着你呀！”五儿听得一头雾水。“她十四岁那年，顽皮地跟踪我来到了这片林子，藏在树丛中看着我们。回家后她对我说：‘那个叫五儿的人的眼神真清澈、真纯净。’我也没当回事。没想到自此她就如痴了一般，隔三差五偷偷地跑去看你，我问她为什么不现身见你，她总是一笑跑开。直到３个月前的一天，她从外面回来，不停的笑，心情很好。我知道她肯定遇上了特别开心的事，问她她又不说。谁知道第二天，她就一病不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经奄奄一息了……”师父已经泣不成声，“我知道她的病在心里，可日夜开导，她就是不肯透露心事。无奈之下，我偷偷翻看了她的诗词，才明白了一切。”师父说着，把几页花笺递给五儿。



五儿凝神注目，呀，好娟秀的字迹！并且用那些字排列了小桥流水、林间落英，还有一个被几只小鸟簇拥着的人的背影。显然，写这些字的人是费尽心思的。五儿细读那些字，竟是一首首小令：



“相见争如不见



有情岂胜无情



无语望西风



斜阳依依如梦



　　忘情　忘情



　　还我旧日宁静”



还有一首是：



“眼波如水音如醉



　　春林鸟语脆



　　落英尽处乍相逢



　　从此长夜青灯无好睡



　　欲诉又恐此身卑



　　五儿五儿五



　　教人尝尽愁滋味



　　子且不知我寸心已碎“



五儿感到非常震憾，长夜漫漫之时，竟然有位姑娘在默默地、苦苦地思念着他！为他日渐憔悴，已至奄奄一息！这写得一手好词又是这样痴情的姑娘是何等人物？也如师父一般玉树临风吗？



“师父，快带我去见她！”



“五儿，你可能已经有所体会，我这可怜的女儿她已经苦苦地爱了你三年，却从不愿让人知道，尤其害怕你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有着深深的自卑心理……”



“可我以为，师父的女儿比公主还要高贵！”



“公主？——也许吧。五儿，师父有求于你！我可怜的女儿已经奄奄一息，时日无多……你可否虚与委蛇，假装爱上了她？师父一生一世都会感激你的！”



说罢，师父清泪长流，定定地注视着五儿。



“师父，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要救您的女儿！”






五儿跟着师父走了十几里路，来到一座大山前。抬头仰望，山顶云雾缭绕，如仙如梦。一直以来，五儿遵照师父的要求，除在规定时间林中相会外，从不窥探师父的行迹，所以也不知道师父住在那里。师父轻轻扬手，就有一只硕大的美丽无比的鸟飞过来，它的羽毛五彩斑斓，浑身闪着金光。“它叫碧凤，是去师父家必用的坐骑，我们上来吧！”五儿随着师傅跨上凤背，觉得这凤背真是硕大无朋又宽坦无比，几十人坐上去都能容纳。五儿转念之间，碧凤已稳稳落在山巅。山巅上生长着灵芝、珙垌和各种奇花异树，并无人迹。师父带着五儿走进一个石洞，石洞很窄，不容二人并行，而且黑漆漆的。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五儿眼前豁然一亮，好个仙境般的所在！



这里园林亭台、曲榭飞甍无不不别有情调、恰到好处，琼花玉树、仙鹤瑞禽点缀其间，流瀑飞泉、奇石险崖相映成趣，好一副仙家气派！这样仙境中长成的女子，到底有什么理由在我这凡夫俗子之前自卑呢？



五儿正想着，师父已带他来到一座清新优雅的小楼前。“小韵，有人来看你了！”师父说完就走开了。“小韵！”五儿大声叫，“你怎么这么傻！”床上的女孩儿转过身来，看见是五儿，眼里掠过一阵惊喜，随即红云飞上两颊。五儿望着这大片的红云，随即想起来，这就是麦秸垛上那个被鸟儿们称作“小闺女儿”的那个女子！她的名字就是小韵啊！女孩转过身去，背对着五儿。“我见过你是吗？原来那情意悠扬的鸟语是为我而鸣啭，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匆匆跑掉？如此美丽的秘密为什么要深埋在心里折磨自己？



女孩的肩膀抽动着。五儿拥起她来，注视着她的眼睛：“在那个麦秸垛上，我已将你引为知己，要不是第二天他们十万火急地将我召到省府，我会早早去麦秸垛等你的！你知道鸟儿们怎么说你吗？它们说你是‘一个清新得象水一样的小闺女儿’！这三个月来，那个“小闺女儿”情意悠扬的鸣啭还时时回响在耳边，我是多么渴望再见她一面！可你为什么这么傻，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你说话，说话呀！



小韵猛一颤栗，挣扎着要逃跑。“你又要不说一句话就跑掉了是不是？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小韵不再挣扎，只是哀伤地望着五儿，大颗的泪珠沿着脸颊滚滚而落。



“不要再让她说话了！不要再让她说话了！”师父快步走进来，沉痛地说。“这都怪我，孩子呀呀学语时，我正沉迷于鸟语，每天都用鸟语同孩子交谈。在这山巅之上又没有别人同她说话，所以她只学会了鸟语。当我开始教她人的语言时，才发觉为时已晚！是我这自私的、玩物丧志的父亲为女儿留下了终身的遗憾！



噢，小韵虽然不能说话，却写得一手好字，你们可以笔谈呀。”



“师父，这三个月来我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有高贵善良的，也有肮脏龌龊的，人的世界哪有鸟的世界来得清纯！小韵隐居深山，没有学会说话那是因为留恋鸟儿世界的清纯美好，不愿涉足五色世俗的芜杂龌龊，我的爱憎又何尝不如是？您的爱憎又何尝不如是？不会说话不是她的缺陷，正是她至纯至真的结果呀！”



“知小韵者五儿也！知我者五儿也！”



小韵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注视着五儿，舍不得让目光离开片刻。



从此，五儿和小韵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五儿发现小韵不仅在气质上酷似父亲，而且在琴棋诗画、涵养修为上竟更胜父亲一筹。二人或纵笔谈心、或鸟语婉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直到有一天——



五儿整理衣物时，又看见当日皇帝让他捎带的羽毛，就把它交给师父。师父一见羽毛，大喜过望：“你可觉得这羽毛似曾相识？”“难道这是碧凤身上的？”“正是，碧凤纳贡于海外，初来时高不盈尺，至今已高有数丈。你再细看，碧凤全身羽毛五彩斑斓，闪闪发光，但都有一层微蓝的底色；唯有这一支，它的底色是微红的。进贡使者说，碧凤背部正中心的这根羽毛价值连城，有非凡之用啊！”



“您真是皇帝的弟弟？”



“父皇将碧凤赏赐给我，他却因嫉成恨，处处为难于我，我不屑此类龌龊小事，就将碧凤转赠于他。谁知碧凤灵性非凡，认定我是主人，连日不肯进食，他只好又送了回来，但已将碧凤的红羽拔去。”



“原来皇帝是这样的伪君子，还说日夜思念您呢！”



“父皇本来已选定我继承大位，但他蓄谋已久，骤然篡位，又四处追杀我。我带领妃眷十余人杀出重围，最后，天不绝我，到找到这个所在时，只剩下我和三个月的女儿两人……”



师父悲从中来，五儿也怒火中烧：“我要找那狗皇帝报仇！”



“五儿！这些年漫长的时光，早已把师父的心境磨得平淡，我只求平静地度完余生，要不是这支红羽，我永远都不会说出这番话来。红羽！你知道这红羽的非凡之用吗？碧凤产于冰岛奇寒之地，有非凡的生命力，这支红羽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如今他送来这支红羽，也许是为良知折磨，有了忏悔之心吧。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所在的仙境园林，原是小韵母亲的先人为避难而建于前朝。小韵的外公临终前交给我们一张图并叮嘱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进入这个园林，因为它机关甚多，必须按图中所示方法一一破解，一步不对就会招来灾祸。可是当日鹰犬紧逼，我抱着小韵狼狈奔逃，根本没有时间去破解机关，我飞奔着闯进园林，只听得轰隆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看见众鹰犬尸体狼藉，我和小韵却安然无恙，心里顿觉欣慰。对照小韵外公留下的图示，才知道我跑进大门时，踏响了蔓金雷。这是一种以曼陀罗、洋金花、雷公藤等奇毒植物混入雷粉的奇异炸药，引燃后，门外的人粉身碎骨，门里的人只中奇毒，安然活过１７年后，就会无疾而终，而且，天涯海角，绝无解药可救！”



“师父！”五儿惊恐地喊。



“小韵已经17岁了，我们父女的大限就在近期！五儿，我本来只想给你留下一封书信，然后和小韵出走山林，不让你看到这悲惨的一幕。可今天，你带来了红羽，使我看见了希望！



红羽仅能救活一人，你将红羽烧化成灰，溶于水中，待小韵气息断绝一个时辰之时，灌入口内，她就可复生！



五儿！当日小韵的母亲遇难之时，我万念俱灰，本想追随而去，但她一直凝视着我，我知道她是让我好好抚养小韵。我这才承受了天人永隔的痛苦，一个人默默地抚养孩子，谁知仅能给她１７年的生命！我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但如今有了红羽！五儿！你发誓，假若我和小韵同时气绝，这仅能复生一人的红羽，一定要给小韵服下！你若是给了我，我会恨死你的！请体量一个父亲的心！要给小韵尽量多的幸福和平静！不要去报仇！”



“师父！我答应你！”无边的痛苦绞缠着五儿的心，但他要完成师父的嘱托，他不能放纵自己沉浸在痛苦里。



第二天，师父和小韵同时安然入眠。确实，他们神态安详，气色红润，师父已无身后之忧，小韵事前毫不知情，他们真的只是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然后就像酣然入眠一般的毫无痛苦地去了。



五儿马上化溶红羽，待沙漏指示一个时辰之时，赶紧灌入小韵口中。



谁知小韵身体登时变成深蓝，不到一刻工夫，已化为一滩血水！



五儿明白了，狗皇帝在红羽上淬了剧毒！师父以君子之心推想卑鄙小人，师父呀师父，你太善良了！太宽容了！如今叫五儿怎么办？愧疚与仇恨的火苗吞噬了五儿，我一定要去报仇！一定要去报仇！






四



五儿唤来碧凤，碧凤引颈悲鸣，眼中有泪水旋转。“碧凤，我们去为师父和小韵报仇！”碧凤发出一声悲壮的长唳，待五儿落座后，扶摇直上，绕仙境园林盘旋数圈，就往京城方向飞去。



不到一个时辰，碧凤已然落在御花园里。五儿藏身在假山之后，手里捏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只要那个卑鄙身影一出现，他就会一跃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他的脖子，将刀插入他的胸膛！



皇帝接到“御花园中天降瑞鸟”的报告，很有兴趣地赶来。他早已认不出碧凤，只见一只五彩斑斓、异常美丽的大鸟，惊为神物。他正瞻仰着碧凤硕大的身影，忽然觉得那闪闪发光的羽毛似曾相识。就在他沉吟之间，五儿一跃而出，将短刀掷入他的胸膛！



“是——你！”皇帝认出了五儿，有个太监喊：“是那个会说鸟语的！抓刺客啊！”



皇宫中乱做一团，御前侍卫握紧腰刀，随时准备出鞘；弓箭手弯弓搭箭，向着夜空中碧凤凌空而飞的身影射去。



碧凤身中数十箭，血洒夜空，但它仍然坚持向远处飞着，飞着，支撑得已非常艰难。终于，慢慢地落在一片树林里。



碧凤倒在地上，望了五儿一眼，就盍然而逝。五儿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悲怆，“碧凤，你为主人报了仇，死而无憾了！”五儿以手掘地，葬了碧凤，又咬破手指，在一截木桩上血书“碧凤之墓”四个大字作为墓碑。



仿佛只是一梦之间，师父死了、小韵化水、碧凤也死了，五儿感觉自己像断线的风筝，茫然不知所归。五儿不愿移动，仿佛双腿已失去知觉，他就在碧凤的坟前坐着，想着自己一生的经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许多天过去了，五儿就坐在坟前一动不动。直到附近普救寺的尼姑到林间散步，看见了五儿。



“老人家？老人家？您怎么啦？醒醒，醒醒！”“这人的模样分明是五哥呀，怎么会发白如雪？”说这话的人正是碧竹。原来碧凤降落的树林正是当日五儿和府台之女碧竹去的省府外的树林，碧竹已求父亲在此间给她修了一座普救寺，作为她清修之所。



碧竹赶紧喊人将五儿抬到寺内，精心调养。３天后，五儿苏醒过来。“五哥！你怎么了？如何到了这里？怎会发白如雪？”五儿望着眼前这个尼姑挂着的护身符，明白此人正是碧竹。他正要呼唤，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你不会说话了？”碧竹心痛地望着五儿。



五儿示意碧竹拿来纸笔。他将离开碧竹之后的经历洋洋洒洒写在纸上，碧竹看着，泣不成声。



“五哥，皇帝已经驾崩了！”五儿欣慰地笑了，笑容极为苍凉。“现在到处都在追捕你呀！”五儿不愿连累碧竹，就要起身离开，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不能动了！



碧竹轻抚着五儿的胸膛，安慰着他：“千万别走，这里是寺庙，他们不会查到这里。”






碧竹精心照料着五儿。半年过去了，五儿的身体慢慢复原，但他的腿再也不能动了，他也再不愿开口说话。



府台夫人前来探望碧竹，发现了五儿。碧竹哭着讲了一切，夫人也深为感动。



“也罢！他这样在寺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被官兵发现了也难逃厄运。前几日你父亲说乡下老家看坟的老头儿死了，我看咱们就说他是当村的孤寡老人，让他去那里避难吧！”



碧竹也觉得只好这样了。



于是，22岁这年，五儿冒充乡下的孤寡老人成了府台大人家的守坟人。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



碧竹每年来这里两次，其它的时间，五儿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来到自己记忆的丛林里搜寻，每一天一定要找到一个“叫人心里发暖的地方”……

蚊疯丧胆

真是好文采啊，膜拜了

董家下庄

写的不错，很有感觉的说

无情仿若泡沫

写的不错，楼主文笔很好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