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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把脸转向她。在打火机的微光下,她第一次看清这布着阴云的脸,有水滑落,他被浸湿了。他将头高高地仰起,一如继续欣赏着壁画,又宛若在猜想这布雨的人是谁。那一瞬间,她没有躲避,面对着这熟悉的面容,泪水又一次
划过,无声无息。他紧锁着双眉,没有对她问为什么,他的表情宁静而不平静。
他面对着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地笑了。她也微笑了,就对着他的脸,像他
那样地笑着。
也许彼地就是一汪清池,他们只是相互在水中观看着自己的倒影而已。
自那晚之后,他,陶盈岸,这个用打火机照给她看壁画的男子,开始在她的心间横冲直闯。
蔷薇香尽
沐和到清晨才睡去,窗外有清脆婉转的鸟鸣,可是已经不属于她。电话响到断电自动关机。敲门声持续而有耐心。沐和跑去开门。
“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
“你只会开玩笑。”
“谁说的?”他抓住沐和清瘦的手腕,看着她,目光冷峻。
“你来干什么?”
“我一夜没合眼。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求你。”
“什么事?”
“如果你不让我进屋说话,我可以现在就站在门口向你坦白一些事。可能是你想知道也必须弄清的事。”他似乎并不想给沐和开口反驳的机会。
“进来吧。”
他踏进门来,也不换鞋,没有久留深谈的意思。
“我可否换取一样你的东西?”
“你要什么?”
“你手腕上的玉牌。”
沐和想都没想,即刻摇头。
“别急,我只想借用一下,期限三天。或许只一天就够了。我以人格担保,我不会将它弄丢,更不会弄坏。”说着,陈缓缓从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上。
“你打开看一下,这里是我所有个人证件,包括律师证和我现在住房的房产证。你可以过目确认。我以这些担保。”
沐和感觉啼笑皆非。她终于肯解下玉牌,一圈一圈拆开盈岸亲手打的结。这个动作自然无觉,然而,又是什么在召唤或者叹息呢。当下的沐和天真如幼孩。
“你拿去。连同你的文件袋。只是记住尽快还我。”
陈坚定地走了。
那么,盈岸呢?今天离一个月还有多少天?他不再想要沐和了吗?曾经沐和以为的终身伴侣会是盈岸,然而仿佛该来求婚的人却失去踪影,虚幻若水中花。
腕上的玉牌摘掉后显得空空荡荡,有些许的不适应。
若是就此这玉牌回不来,是否就意味着盈岸与沐和关系的完结?
荒谬的问题。沐和笑了。爱,若是变成疑虑,那已不再是爱,而有了计较和期索,仿佛交易。
在犹豫间,沐和掏出手机拨打盈岸的号码。这个男子果然信守了诺言,期限之内没有任何打扰。也许他也想要一个没有阻碍的决定,成人的方式。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拨通。沐和心里闪过刹那茫然。
后天就出七月了。明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这是无比艰难的一天。沐和心里忽然被异常沉重的东西堵满,尽管此时她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一天以后,沐和仍然没有适应没有了玉牌的手腕,虽然,这玉牌戴到沐和身上也不过才二十来天。可是感觉里已是她和盈岸相识那么久甚至还要长。它在沐和身上和在盈岸身上一样,他说过,玉是有灵性的东西,而这块旧玉一直是盈岸的随身之物。她戴着它,便和他有了相通的气场,而一刻离身,却仿佛失魂。
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地侵袭。沐和感到没有玉牌的时间她已一刻都无法安宁。现在,要么见到玉牌,要么见到盈岸,否则……不能往下想象!
手机响了。沐和几乎迫不及待去接。如果是陈,她的玉牌即刻就能见到了。
意外地是盈岸。沐和开心地想:“老天在帮我呀!”
“盈岸,你在哪里?”沐和的声音里充满惊喜。
“沐和,我真的很想见你。我们一起再去敦煌走一走吧。”
沐和想,盈岸怎么没有提结婚的事呢?可是马上转念,见了面再谈不是更好吗?
日光之下
盈岸在敦煌等她。他们初遇的地方。沐和独自赶过去。这是一个阴沉的夏日傍晚。
沙尘暴刚刚过去,空气里有干涩而辛辣的味道。
“沐和,你来了。”
沐和跳过去抱住了盈岸。盈岸却没有动。
“走吧,跟我来。”盈岸仿佛有所迟疑,拉起沐和的手,走近了石窟。
“你没有到来的那些分分秒秒里,我一直对着那幅壁画。我们曾经一起看过。”
“飞天。”沐和接道。
“是的。你知道那时我的脑海里一直想到什么吗?”
沐和微笑不语。
“我念给你听:
低眉信手你的前世/早已与我错失你的来生/业已不属于我/光年之外的一颗种子/盘铺你的莲花座
心事无尘落眉缘起/任是嫣红姹紫都嵌进/西北风沙山重水复/交集悲欢无数/你离莲座始终只有一步
垂手捻花不堪细数/天上人间都荒了蜜蕊流蝶/你陷入沉睡只愿闭目/静息这来世今生/都忘了时光无始无终
直至海水忽然上涌/光焰灼灼照破千年的黑洞/莲花自在开音乐已经流转三世/虔诚静止枯黄的墙壁/他的颜容从颓败里开出
花色葳葳灵光寂寂/月落莲池和着微笑/仿佛久远心事盛开/转瞬眉目清澈长袖善舞/你无法落座却能飞天”
“为什么这么冷?”
“你冷么?”盈岸就要解开衬衣的扣子,“或者我们离开这儿吧!”
“不。这首诗为什么有股寒意,仿佛快乐又急转而下。”
“因为我爱你!”
“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
“是。真的。”沐和的眼神天真无邪。盈岸暗暗叹息:这真是我爱的女子。一直如此。
“我也给你念一首诗吧。在遇到你之前它就有了,而只有遇到你后,我才知道,这诗是要给你的。”
“好的,你念!”
“她的黑发倾泻如海藻/一轮月圆/灯火从橘黄到灭散/她的脸庞照亮/千年以前的悲欢/一如佛光在暗的心上划过/壁画被点燃飞天的情觞/心泪斑斑
香花妙雨瞬间倾洒/大漠月凉/丝路的脚印重叠往返/她无由守望从未离散/月牙泉水濯洗过她忧伤/凛冽清光虽淡犹暖/前世被回忆伎乐的悲喜/比永远还长”
“沐和,我们回去,领证!”
“真的?”语言变得多余。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局,即使只是不了了之。而为什么有些结局总是发生在局外,不为祝福的时刻。
回程路上,盈岸始终牵着沐和,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沐和忍不住打破这沉默,“你为什么不问我玉牌呢?不问我是否愿意嫁你?”
盈岸回头,“玉牌给你本就是我自私的想法,想要用它的灵性系住你。而你现在在我身边,即使没了玉牌,由我亲自守护你,不是更好吗?”
“你真的不在乎那个玉牌?可是我觉得它对你很重要。自我认识你,就一直见它随你在身,洗澡换衣都不摘的。我想知道它的来历。”
“可以。不过关于这个,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听。”
“谁?”
“我的妻子。”盈岸的嘴角微有笑意。
“好你个坏家伙!”沐和几乎是羞涩地笑了。
下了飞机,盈岸招手打车,“师傅,直接送我们去民政局。”
“这么急?”沐和问。
盈岸伸手搂过沐和的肩,“不要责怪我!”
摇下车窗,有八月的风温热地扑入,盈岸又恢复凝重的表情。
沐和的手机响了。
“孩子,现在在哪里呢?有没有时间到妈妈这儿来一趟。我等你。”
“我和盈岸正在去民政局的路上。”
“什么?这不行!回来,听妈妈的话!”电话突然被挂断。沐和心里一阵轰然。回头看盈岸时,他对着窗外,大风吹动鬓角。他并无询问电话内容的意思。
沐和没有打破这沉默直到在民政局门口下车。一抬头,妈妈的身影以及旁边的陈允赞。无比钝重的意外感让沐和瞬间透不过气来。盈岸紧握了一下沐和的手。
妈妈轻缓地说,“沐和,你离开盈岸吧。算妈妈求你。”
一阵眩晕!
“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要难过。沐和,怪我路上没有告诉你。我,实在没有勇气。都是因为太爱你了。尽管一切竟是那样不可挽回的错!”盈岸的声音波涛汹涌。
沐和觉到事态的严重与非同寻常。心跳加速仿佛要出腔。然而她极力压抑着悲伤,表情决绝,“请求你们,在我领完证后再告诉我真相。哪怕,我不要祝福。”
陈允赞的出现更令沐和心中五味俱全。他上前抓住盈岸的手,“带她走吧。不要有违道德和良知。”
泪水带着难以言说的坚忍在盈岸的眼角滑落,“沐和,我要亲口告诉你,尽管我自己也无法接受。我们有血亲。我是你亲哥哥。亲哥哥,你明白吗?”
没等沐和开口,陈允赞接着说,“千真万确。当年致使你们离散的这个案子是我亲手办的。你妈妈委托我再次证实这件事。我明白这很残忍。前因后果我们是否可以找一个地方坐下来细叙?”
沐和没有接陈允赞的话,也仿佛并未听见他说的内容。她侧首只望着盈岸。“你说你是我亲哥哥?”
“是。”盈岸目光沉陷。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沐和继续问。
“我们四个。还有一个知情人已经不在。他是我们的父亲。”盈岸答道。
“那么,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可否?”沐和心里刹那幽怨。
“我答应你。”
“我现在不想知道任何所谓的具体的真相。有些事我已明白。回去好吗?”沐和的话让妈妈的神色安详了许多。
“孩子,我不想道歉。如果你们能够原谅固然好,不能够,也是应该。”
沐和和盈岸送母亲回家。陈允赞独自开车离去。
多年以后,在离敦煌很近的西北小城喧嚷的人群中,走过一对携手欢笑的男女。男人白衬衣理平头,女子一袭黑裙。他们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小城的超市,街道,游乐场以及住宅区里。平静甜蜜。人们早已经将他们认定为夫妻,毋需求证。至于他们有无领证是否合法,不相干的人根本没有兴趣去拷问。有时他们也牵一对孩子,一儿一女,一起出来散步。孩子属亲生还是领养亦无从去追究。
这个女子如此像苏沐和,这个男人也像极陶盈岸。究竟是不是他们呢?怀着深深的叹息,我心下祈祷:让一切都好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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