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拐拐野桃溪
野桃溪在这里调皮捣蛋哗啦啦转了十三个弯。十三个湾都很漂亮,像姑娘“S”形胴体一溜儿飘飘荡荡。十三湾的姑娘媳妇爱唱歌,一句“情哥哥——”“情妹妹——”也要转十三个弯弯儿,如野桃溪一样使人舒服,就是铁石心肠也能被熔化。十三湾,其中长着一个棕树湾。“棕树湾,有个朱棕匠;朱棕匠的蓑衣,老子穿了儿子穿。”这朱棕匠具体也不知是哪一辈的朱棕匠。反正经常都有个朱棕匠,千年以前就有个朱棕匠,于是朱棕匠又生朱棕匠——一直独家经营到前不久。前不久出了点问题,还真不小!
现代人哪怕是农民,哪个还买蓑衣?红不红黑不黑,比盔甲还重,毛乎乎须须缕缕,即使穿着挖田也不伦不类,不像一条牛也不像个烂狮毛狗。
现代人骨头软,睡的铺也便要软,且还要有些弹力。于是就产生了“绷子床”。绷子床,主要靠绳子襻。它是用绳子织成网状而代替木板。因此朱棕匠同样有事干,搓绳子卖。这根本就是祖传的家常便饭,轻车熟路。因为蓑衣也主要是用绳子襻,现在直接卖绳子这根本就是近路一条。
但情况还是毕竟有变化,有好几户也在干这个名堂。这使朱棕匠很不舒服。
但最不大舒服的可能还是另外的事。
他只有一个姑娘。他女人给他生了这姑娘不久就出了意外……
他本身从小也没得到母爱。只有两岁母亲也就出了意外。听姐姐说,他母亲是吊死的。发现后,那绳子已经勒进了肉里,颈脖子如刀旋了一转。姐姐说,他爹常常把他妈用绳子捆在板凳上打……原因大概因为他妈喜欢在坡里唱歌。他爹天天在屋里专职织蓑衣,一听到女人在和别的男人唱歌心里就像猫爪子在抓,她回来就没有好受的。
他跟他爹学棕匠也挨过不少打,常常因绳子搓得粗细松紧不匀而挨耳巴、拳头、绳索……
他恨他爹。因此他爹老了他对他不怎么样。他爹在没有了什么力量的情况下,晓得儿子恨他,便不愿吃下色食,用自己搓的棕绳子解决了最后的问题。
眼下他姑娘坐在他对面搓绳子。搓得懒洋洋的,好像在想许多问题。他搓几下又望一眼姑娘。姑娘不望他。他搓几下又找话说:
“正儿。”她是正月间生的,他叫她小名“正儿”。“朱文文”是她在读初中时自作主张改的名字,可他一直不承认。
她明明听见了她爹叫她,但她就是不答话,也不望爹一眼。她爹连续叫了几声“正儿”不见回音,便又温和地改叫一声“文文”。
她很不高兴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没望他一眼,脸上布满一种忿怨。
“如果你不想干这搓绳子的活路,我也为你想了个路子:早点给你接个郎娃儿进来,成个家,让他接过我这手艺,接过这一湾棕树……你……”他又望她一眼,内心里叹了口气,“你就只做点家务事,喂个猪,弄点饭……”
绳子从他手里徐徐流出,在他腿边流了一大堆,像是凝固的血丝丝。
她没应个声,也没朝她爹望一眼,脸上仍然布满一种忿怨。绳子从她手里要流不流地流出。
“正儿。”他马上又改叫“文文”,说,“给你来信的茅田镇边上的那个小伙子,人到底怎么样吗?”姑娘没应声。他又说:“如果马马虎虎要得,我看就往拢谈吧……”
她没做声,眼珠子在眼皮里面横了她爹一下。她在想她母亲……
那时她还小,对许多人世间的事,感觉和鸟儿一样。每次她妈到田里做活,刚一走出门,她爹就连忙要她快去给妈做伴……她额上那个伤疤就是跟她妈到树林里刮树叶垫猪圈摔倒留下的。她母亲喜欢唱歌,一出坡就唱这地方的民歌:
“姐做活儿好孤单,盼个郎儿做做伴,你若来了先唱歌,耽搁活路不要紧,太阳去了有月亮。”
于是就有歌声飘来:“郎做活路好苦闷,唱个歌儿把姐引,我与姐儿合一曲,心里爽快腰不疼,日头一晃不见影。”
于是母亲常常回去就挨骂,甚至挨打。但母亲不大在乎,就是头晚上挨了打,第二天出坡那山上一传来歌声:“郎在山上放早牛哟——”
她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接了唱:“妹在河边梳早头哟——”
郎唱:“郎在山上招一招手哟我的妹哟喂,”
她母亲唱:“妹在河边点一点头哟嗬喂……”
她回想着。她爹身旁绳子流了一大堆。他嘴里也在不住地流着罗罗嗦嗦的话。
忽而她猛地站起身往房里跑去。
她爹惊吓得差点一个仰八叉!他抖索的手用力撑着膝盖站起来,惊慌地转身朝姑娘房间跑去——哪知脚里绊满了绳索,刚迈开脚步就被绊倒在地上,摔得“啪哒”一声重响。他脸上急切的抽搐着。他用力往起爬,爬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而且还没伸直腰,喘着粗气,撑着板壁,一跛一歪地地走向姑娘房间。看他那惊惶得脸色大变的样子,他肯定以为姑娘可能在上吊或者在服农药的。
她高中毕业回到家里的确很不舒服。特别是坐在那搓绳子时,就像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但一出坡却又总是哼哼唱唱的,像她妈,她样子本来就像她妈。但她和她妈唱的歌不同。她唱的是现代歌,包括流行歌曲“黄土高坡”“一无所有”“鞋儿破,帽儿破……”她一唱,山上也便有人接了唱。
后来山上唱一句:“郎害相思在孤房,”
她便大胆地接唱:“姐被锁在绣楼上,”
“……”
于是便常常耽误她爹搓绳子,他要悄悄去查看……就是坐在堂屋里搓绳子也总搓不安心。搓也不是,不搓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去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怎么也不是!他坐下——站起——走出——走进,走出,坐下,站起……一天根本就搓不了多少绳子。不多久,他连饭也吃不下多少!又没多久,人就瘦得不像个人样了。又没多久,人就老得和野桃树皮差不多了。他晚上总睡不好。刚刚一迷糊过去,又醒了,又坐起身,认真地探听周围的动静。
白天里的问题他终于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干脆和她一起到坡里做活,一起回家搓绳子。于是田里不再只是姑娘一人做活,旁边有个老爹;堂屋里不再只她爹一人坐那搓绳子,对面有了个她。不久,姑娘脸上没有了朝霞,经常挂着一脸阴云……也不唱歌了。
但他还是边做活边对姑娘说,还用手指那些高高的棕树、青青的树林,尽量微笑——
“不容易呢,正儿,你祖祖辈辈用血汗传下这个地方。这棕树湾,一直都姓朱,没改过姓,哦,姓过几天‘公’但现在又还是归了我们,实际上还是姓朱。就只把这些棕树管理好,搓成绳子卖,起码吃饭没问题。莫卖棕片,那样不划算。听说绳子又涨价了。”
她常常望着清亮亮的河水发呆……
那时她还在读小学,那一天早上起床后,就再没有看见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她常常望着睡美人一般的河水哭泣,常常望着对门山上的之字拐路哭泣……有人说她妈跳了河,有人说她妈跑远处去了。她还能看见她吗?
也许受她妈的影响,也许是这里姑娘的性格、灵气,她从小就爱哼哼唱唱的。后来,还竟然发展到写点歌词,后来还写诗、写散文!并且她还志愿为母亲、为这一带的姑娘们写一部小说!她是这十三湾第一个高中生。
眼下她爹总算走到了她的房门边,轰然推开门——只见她坐在抽屉面前。他继续往她身边走。他到底喘着粗气看清了,姑娘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当然不知道她正在写一首诗。他老站在她身边不走,像过去生产队的监秤员监账员一样。他不时地揉揉眼睛,眨眨眼皮。她不望他,一个劲地写,旁若无人。写了一阵后站起身朝外扬长而去,没望爹一眼。她站在院坝边望那山、那河……
要说,她爹是巴心巴肝地疼爱她的,弄的肉、鸡蛋,他总是不吃,硬要她吃。他亲自上灶弄饭,叫她只弄猪食。他将鸡蛋和腊肉切碎了炒在她的饭里……
穿的也是满足她的需要,要现代的买现代的,但她又不怎么讲究穿戴。
“文文,你写的些什么吗?经常这么急躁……”
她爹在惊慌了许多次以后,也不再十分惊慌。
问了好多遍,而且口气都非常和蔼可亲,充满慈爱。她于是便平平淡淡地回答:
“写的诗。”
他直愣愣地望着她,像是喉咙里哽塞了一截木棒。
“诗歌!”她的话里有些力度。
“是歌?!”这“歌”字使他吓了一跳,他一下子惶然地从梦中惊醒。他女人出走就是因为歌!
“就是做的文章。”她解释。
好久,他才憋过气来:“哦,哦……”
“希望爹支持我,我想写出点文章……”
“嗯支……支持,支持……”
“我想明天去茅田镇邮电所寄篇稿子。这是第一次向外面投稿。”
“要得要得。要好多钱我给好多钱。”
“……”
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回过头对姑娘说:“这样吧,我明天应该去卖绳子了,我给你带去,要得不?”
她知道她爹向来以办事稳当牢靠出名,便说:“那好。”
第二天一早她爹热了点剩饭吃了,带上几个煮熟的洋芋就出门了。那稿件他是放在背篓底里的,生怕丢失。
她有些感动,站在院坝边望她爹走下河,过河,爬上对门山上的之字拐路。
她更加勤奋地读书、写作。心里很想马上就动手写长篇。
不久,那编辑部回信了。
她拿着信,像是拿着上帝赐的一个宝贝袋儿,高兴得忘记了世界。她以百倍的庄重慢慢用小刀剥开信封,生怕把信封弄坏了一点儿!她只觉得自己正在一望无际的长满艳丽花朵的芳草上腾飞,灿烂的云霞如手绢儿从她脸上亲热地拂过,满天微笑的星星向她拥来蔚蓝的怀抱……
编辑部满怀热情的回信上说:虽然你的诗暂时还没达到我刊发表的水平,但从你的诗中我们读到了你的天生灵气,读到了你的毅力,读到了你的成功……坚持就是成功!我们等着你的新作。
她当即望着蓝幽幽的天空放声高呼:“万岁!万岁……”不知是万岁什么。
她爹看她在院坝里的奇怪搞法,惊呆了,呆成一个岩头。但那绳子并没停止从他手里流出,就和他身上的血还在流动一样。不久,他的整个身子就抖动起来,像是寒风钻进了他的骨子里!
她这时在院坝里唱起歌来,边唱边自由地走去走来,想怎么扭就怎么扭。于是周围山上马上传来歌声。于是她更起劲地唱,有时根本就是吼。
她爹已经被弄得坐不稳了,眼看马上就要倒下去的。
但毕竟她脸上泛起了红润润的笑意,像东边天上慢慢升起黎明的朝霞。
她饭吃得多了,话也多了,对她爹的脸色也好些了。在屋里也不时地哼几句唱几句。做事也风火快当多了。精神很好。每晚在油灯下一搞半夜,有时还搞到鸡子叫,又是读,又是写。往抽屉边一坐就像长了根!有时她会突然站起来一拍桌子,有时会疯也似地喊几句或唱几句,有时会忽而狂了般在房间里狂蹦乱跳,像跑马,弄得吊脚楼下的猪子也惊慌地在圈里跑去跑来不得安宁……整天弄得吊脚楼摇摇晃晃!
于是朱棕匠惶惶然不可终日,一天难望到黑,一夜难挨到亮!他记得,姑娘她妈要走的那一阵子也是这么人畜不宁,神鬼不安!他晚上一迷糊就做噩梦。梦见女人手拿菜刀向他逼来……梦见女人穿得仙女般从天外飘来向他一伸手绳子便套住了他的脖子……梦见姑娘用绳子将他绑在院坝边那棵高高的棕树上,向他一咬牙忽地飞走了……
但他仍然搓那永远搓不完的绳子,仍然不时地又去茅田镇卖绳子。他更是疼爱他的姑娘,每从镇上回来总是给她带回不少吃的用的东西……每当他去镇上卖绳子,他总是头天就问姑娘:有没有要寄的稿件。他每次去卖绳子都为姑娘带稿件去寄。他总是将姑娘递他的稿件用围腰仔仔细细包好,小心地放至背篓底里,面上再放一张塑料纸,然后再放煮好的洋芋,然后才在上面放捆好的绳子。
渐渐地文文对她爹也非常疼爱了。每天早晚,总把洗脸水洗脚水递到老人手中,吃饭总是主动为老人添饭。每回老人去卖绳子,她总要望着他走过河,太阳偏西了她总要眺望对门山上的之字拐路,看爹来了没有……
渐渐地,父女俩生活得有些融洽了。他们相互间生活上的关心,有时是很感人的。
当她在油灯下如痴如醉如狂如癫地干她的事时,她爹仍然还在忙这忙那,或做家务或搓绳子,油灯把他弯弯的剪影默默雕刻在黑糊糊的板壁上。他的背的确很弯很驼了,这是他从小就坐那搓绳子练就的。
“文文……”喊了好几声她才开门。“爹做么事?”这时的夜已经很晚了。
“我给你煮了几个鸡蛋,放的糖。你快吃吧。”朱棕匠双手颤颤的递过去——
她眼里轰然一声炸开了眼泪的闸门,泪珠子有如抛纱……她心里久久怀念的母亲已经离她远去,但她没想到一个新的母亲形象呼啦在她面前立起……好久她才接过碗——“爹也吃两个……”
“快吃!我已经吃了。”
“爹不吃我也不吃!”
“吃吧,文儿,听爹的话……”
文文眼睛里单纯得透明的泪珠滴落碗里——“爹,你吃两个了我就听你的话,不然……”
“真的?”
“真的。”她夹起一个白闪闪如满月的荷包蛋喂向她爹的嘴,她爹颤栗地张开如老岩洞的嘴,艰难地嚼着,沾着泪流涩涩地吞进喉咙。
“你真的听爹的话?”
“听……”
“那我就说说。”
“嗯。”
“你不恨我?”
“不恨你,真的不恨。”
“哦。那好,那好。你晓得爷爷和奶奶的事?”
文文当然听人说过,但她却回答:“不晓得。”
“晓得你妈的事?”
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只听说她可能是跑远处去了,也有人说她可能跳河了……”
“哦,……其实,我蛮挂牵她……不知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十三湾的人都知道,朱棕匠的妈挨打,后来上吊死了。从此他家的名誉不好,姑娘都不愿嫁给他们家。这个朱棕匠三十多岁了才娶到媳妇。那媳妇看朱棕匠是个手艺人,家里殷实,人好像也老实,就跟了他。
“再要说一句的就是——你要爱惜身子。早点睡,不要把身体搞坏啦,我就你这么一个……听我劝,既然回到了这湾子里,就不要五思六想了,不写什么诗呀歌的……”
“啪哒——”笔从她手里滑落抽屉上又滚落到楼板上,滚着,竟然滚进一条缝里,朱棕匠慌忙弯下身子去抢救,没抢到,掉底下猪圈里去了。
文文呆呆地坐在抽屉边,什么也没去管。那装着糖鸡蛋的碗也在桌边呆呆的。
朱棕匠像是惹了大祸似的,惊恐万分地忙向猪圈里奔去。他生怕猪子啃嚼了她的笔。并不是没钱再买,他担心姑娘会生他的气,会又恨他。他慌张地走到院坝里,顺着礓碴子向吊脚楼下面摸去。很快他就呼啦一下摔倒了。
文文听见响声不对劲,急忙跑去时,老人竟然已经爬去打开了圈门!老人又向猪圈里摸去,这时都才发觉既没拿灯来也没带火柴来,黑洞洞的。猪子们又确实在弄得响。老人急慌了,喊文文快去拿亮来!等文文拿来煤油亮,老人已经进了猪圈,而且把猪们逼到了角落里。
那笔怕是找不到了。谁知道究竟是猪子吃了还是掉进了粪池子里?这时文文才发现爹脸上有血,大概碰了个口子,手上也有血。
她呆住了。这时她爹却又去用粪舀子在粪池里舀……她有点火了,说:“一支笔好大个了不起?舀到了我也不要了!”于是老人便放下粪舀子,撑着墙壁往外走,脸上的血已经流到脖子里,手上的血也在一颗一颗地往下滴。油灯闪动着他那颤颤的弯弯枯树似的身子,文文顿时心底涌起又热又酸的颤动……老人走几步又重复一遍:“我明天去卖绳子,给你买一支新笔,买好点的。”
笔可能是个小事。真正的事是那些寄往东西南北中的稿件,怎么一点信息也没有?!
文文成天不安,吃不下多少饭菜,睡不好觉,也不说什么话,郁闷着走进走出,走出走进,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读也不是,写也不是,像是经常有一股火焰在烧她的心子烧她的脚板。
恰恰在这时,她收到那位同学的来信。信中说他在外面发表了一篇小说。她又神经病地高兴了一阵。但不久便冷下来,宛如一根冰棒竖在抽屉边。
可她为什么总没收到什么信息?连退稿也没收到!哦,诗歌也许不会退稿,也许现在不正之风也吹进了那圣洁的文坛……她只觉得心脏在一片焦灼茫茫的沙漠里滚动!她很想去走访几家杂志社,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有钱她爹也不会允许,他是生怕她走出大门一步的。
她呼呼啦啦来到院坝里。天已经改变了颜色。远处的山黑糊糊的,像逼来的庞然怪物。看不见那弯弯拐拐绳子一样的路,也看不见那弯弯拐拐绳子一样的河,只能听见那如垂死之人喉咙里响声一样的响声。她在院坝里走过去走过来,之后又跑到屋旁的大石头上去闷坐着,她爹惊慌不已,连忙歪歪跛跛走到石头跟前给她求情,要她快回屋里去。
这晚上她仍然坐在抽屉前,她爹总是不时地要到门缝边去窥探几眼,也就耽误了不少搓绳子的工夫。她看一看书,又写一写。写不了几句又停下笔,又翻书,翻几下书又摔下,又翻杂志。这页瞄一瞄,那页瞄一瞄,好像总是找不到对畏口的。于是又拿起笔来写,写出几行,又停下,忽又呼呼几下将写的划去。横划,竖划,斜划,打圈圈,圈圈套圈圈,许多地方被划破。闷着。又写。写几行,不知怎的呼啦干脆撕掉,揉成一团,像包谷泡儿,狠狠地往楼板上一甩,“啪”的一声,就像一个苹果落在地上。甩一坨。甩两坨。楼下的猪们也在圈里走去走来,总是不能就寝。
夜的确深到了一定的深度。四周静得像是死了很久,只有河里的水还在和那喉咙里的响声一样继续响着。
这时朱棕匠又在喊姑娘开门——他端着热热的一碗鸡蛋……
“早就劝你,不要搞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给你求情了……”
她不做声,不望他,也不吃鸡蛋。她写着。写着。好久,她忽地站直来——猛捶一下抽屉:“好诗!好诗!这诗都不能发表,编辑该枪毙!啊……”
写着。不久,人便像一条丝织品倒伏在抽屉上。
朱棕匠将一碗冷得只差没结冰的鸡蛋蔫蔫地端回灶屋,坐在灶门口,伤心地只抹眼睛。他想起她妈。他使劲地捶了几下胸膛。
他又烧燃灶里的火,走到灶背后,为姑娘热那碗鸡蛋……
当老人再一次将糖鸡蛋端到她身旁,很小心地说着叫她快吃时,她的眼眶湿润了。
“吃了写……”他并不再说不写。
“嗯……”
“明天我又去茅田镇卖绳子,你把写好的稿子封好,给我带去寄……”
渐渐地这里又似乎走向平淡,像秋天的野桃溪,流得一点也不激动,转十三个弯弯儿也没激动,缓缓地悠然而去。
好久好久的日子从十三湾流走了。
这天,文文那位茅田镇上的同学忽然来了。她直接把他请进书房,也就是寝室。她很激动,脸上飞出红霞,高兴地说:“祝贺你发表小说!”
他很沉静,深情地望着她,好久才说出“惭愧”两个字。
“又有什么信息?”
“有一篇小说不久就要发出,有两篇已留用。”
“祝贺你祝贺你!祝……”
“我今天来不是为别的,主要是有一件事情很觉纳闷——我经常在镇上公共厕所掏粪,开始还没引起我的注意,后来我注意了——我常常掏出你寄走的稿件——是谁将你寄走的稿件竟然扔在了公共厕所里?”
“啊?!啊——”她眼睛一下子呆直了。
他还在说,而她忽地一声怪叫冲出房门——正在门那边瞄着、听着的她爹被轰然撞倒在门旮旯里。她径直朝外冲去,嘴里“啊、啊”的怪叫着。
那同学愣过神追了出去,她已经跑了很远。
朱棕匠倒在那门旮旯里抖抖索索,好像再也爬不起来。
几天一直无信息走进朱棕匠的屋里。
这天,朱棕匠坐那久久地看着他搓的绳子。然后他从中拿出一根绳子,又仔细看了看,然后到院坝边一头拴着老棕树,一头拴着他的脖子,蹬了一下腿…… 我不说话,我说的不是话.我说的是寂寞 不错,很有感觉的说呵呵,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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