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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老家的这天晚上,遇到了一件奇事,死去29年的本叔忽然来到我家。自他去世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慈祥地望我笑着说:“你几次回老家,我都好想来和你谈谈,也就是说说话,但又怕惊扰你,就没有来。我知道,没有哪个愿意接待鬼魂的,但人们不知道,灵魂其实不是鬼魂,更不是魔鬼,更没有任何魔法,说准确点,就是剩下的一缕可怜的思绪和思念。后来我想起在城里治病时看过你写的长篇小说《红尘梦》初稿,当时还只写了几万字,是写的和灵魂对话的故事,我一直很有印象,因此我反复考虑,相信你能理解我,我就冒昧地来了。” 我看他孤独的样子,说本叔可以去您家里,和老伴讲讲话嘛,她也就是一个人,很孤独的。本叔说你不知道,她胆小,最怕鬼魂,我死后她找人做了一年多的伴,她一个人呆在家本来就怕,假如一见到我马上就想到是鬼来了,不知要吓成怎样呢!我不能去惊扰她,让她安静点吧。这就是我最后还能为她做到的一点事情了。我心里忽地涌起一种什么,又热又有力度。
本叔与我同性,本名叫陈本立,来我们这后改为武礼本。我从小叫他本叔,许多人叫他“本先生”,其实他根本没教过书,是因为他细皮白嫩,像个读书人像个教书先生。一般的小娃都叫他“本爷爷”,包括我的小儿。现在本叔对我说:“我一直还有一个愿望——” 我有些吃惊,他已经死这么多年了,仅剩一个虚无飘渺的灵魂,还有什么愿望?但我心里忽地又有些震撼。我认真地望着他,说:“您说吧。” 我的思绪情感又从小时走到了现在。本叔终于挨紧我,一只手搭在我手上,抚摩几下,说:“我想请你帮我写一封信……” “给你老伴写信?”因为他不去愿惊扰她。 “不是的,给我老家写一封信……” 我记得本叔曾说过,他的父母亲、兄弟、刚结婚不久的妻子都在日本人的炸弹下死了……我问:“写给谁?” “也不一定能收到哦。我好想老家啊,一直没能回去看看,现在更去不了。”本叔停下话。好久,他说,“在我老家门口河边,经常有一个小娃在那放牛,他和我很熟悉……给他写个信,看他还在没有。唉,不一定还在哟。” “那就写一封信去试试嘛,又没好大麻烦的。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姓李。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冬娃’。” 我又问本叔:“写些什么内容呢?” 本叔沉思了好久才说:“一是问候问候他和那一带的人;二是问问:当时的那些人,哪些死了,哪些还在,现在他们生活怎么样……” 本叔又叹口气说:“唉,都怪我,也不光怪我。那些特殊年代,又是大跃进,又是阶级斗争,又是日夜学大寨,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天天要在队里上班,风雨无阻,还要加夜班,谁敢请假去走亲戚、回老家?我又是个外地人,还不抓我的阶级斗争,说我是特务?想都没想啊,也根本没有这笔路费钱,饭都吃不饱啊。改革开放了,政策是好,我就想挣点钱了回老家一趟,但种这茅草坡的一点野猫子皮(田),又能有个什么收入?于是我又去了茅田街的副食加工厂,哪想到又很快就病了……” 看着本叔的神情,我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别着…… 我按照他的要求认真地写了信,写给他那记忆中的李家冬娃的。我说:“回信就寄给我吧,方便些。我再来念给您听。” 本叔说:“好,就是太麻烦你了啊!” 可是我想,能联系上吗?我的心像是悬在远远的一片云上。这可不是关系到一个人,而是关系到一个孤独的灵魂啊。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本叔家玩,他们煮鸡蛋我吃,找饼子糖果我吃。他还常给我做玩具玩,用棕叶子织皮篓儿、蚂蚱,用蔑签织羊脑壳,长长的角儿很有意思。我甚至还说过:长大了给这门口河里修座桥,好来玩。因为那时河里一涨水,我就不能去他家玩了。本叔又说:“这回把你确实麻烦了……” 我说您这么说,我就难过了。过了一会本叔又问我:“你说,我老家会给我来信吗?李家冬娃要是不在了,会有人看我的信吗?” 我还是说会来信的。要是李家冬娃不在了,其他的人也会收这信的,对了,我写两个收信人吧。接着就在冬娃的下面又写了一行字:陈本立的任何乡亲收。我想这样,凡是知道您的人都会拆开信看的。本叔激动地忽地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涌满泪水,这使我一阵震颤,他这灵魂现形的人也有泪水!他嘴唇颤抖地说:“唉,你想得太周到了……可我没有什么能感谢你啊,我现在一无所有……” 我说,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啊,只要您的心情能够好一点,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啊。您把心情放宽些吧。本叔说好,我和你说说话吧——那时你还没有出生,不知道我的来历。我不是这地方的人,我是抗日战争日本人打到宜昌当阳的那个夜晚逃出来的。我当时和新婚妻子,还有许多人,一起向西逃命。大部分人都在枪炮和轰炸下死了,我和妻子也跑散了,等到天亮时,已经跑过百十里路,我找遍所有逃出的人员,没有看见妻子,我当时哭了一场,一定要回去找她,可人们不让我回去,说回去是送死。这时我的家乡已被日本人占领。本叔说,那时我还是一个19岁的小伙子,我个子不高,和姑娘一般秀气。我是当阳县人,历史上张飞、赵子龙曾孤身杀退百万曹兵,没想到国民党那么多部队却让日本鬼子来占领了。我们像叫化子一样讨吃来到这茅草坡,来到这茅草河边。小小的茅田街上挤满难民,我本来会做饼子糕点,但一时也没能找到事做。这“茅田街”曾经是一坝的茅草,左右才一里多长,“湖广填四川”时人们来到这里,“挽草为业”,开始开垦,修了一排茅草屋,后来渐渐延长成一条小街。我穿过茅田街,顺茅草河往下走,这时天已擦黑,就到河边的武家投宿。武家,无儿子,就三个姑娘。当家人武老伯两口子热情地接待了我。听了我的诉说,都很同情。他们的二女儿叫元儿,小我两岁,桃红脸儿,很好看,两个眼珠子就在我身上溜上溜下。我个子虽然不高,但样貌不差,真有几分女娃的秀气,有些可爱。开始他们以为我还只有十五、六岁,听我说已经十九岁,还结过婚,经历了一场灾难,都觉得我还不简单。武老伯两口子看我诚实可爱,就问我愿不愿意留在他们家做事糊口。我当然高兴,还连忙叫他们大伯、大娘。恰他们家正差男劳动力,大伯已经年迈,且主要是为别人教私塾,大女已经出嫁,二女元儿还刚刚17岁,小女儿还小。我就在武家打住下来,主要帮助种田,还弄柴。我的主要伙伴就是元儿。我开始种这山田不习惯,常常要元儿指指点点,常常弄得元儿好笑,有时甚至笑得直弯腰儿。我本来比她大两岁,但看上去她倒成了一位大姐姐。她竟然还处处体贴我。我做活的力气并不大,姑娘一般,显得秀气。但元儿爹妈差不多完全把我当儿子看了,很喜欢我,认为我心善,有孝心,诚实。老两口子也渐渐看出元儿和我已经有些意思,也就有些高兴有些忧虑。终于在冬月十九这天,老两口子就开诚布公地说话了:“姓陈的,在我们家待不待得惯呀?” “待得惯,蛮好。我非常感激你们。” “愿不愿长期待下去呀?” “愿意,我老家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大伯大娘对我和父母亲一样,往后,我就认你们是我的父母亲……” 老两口听了心里舒服,又觉得话里有话,心里暗暗高兴,就又问:“这么说,你真地不想回老家去了?” “嗯”,我嗯了一下接着说:“不回去了。” 老两口微微笑一下说:“那好。” 话也就只说到这。元儿一直没插话,桃红脸儿在树蔸火面前更红了,她不时地两边瞅一眼,手里一直捏弄着辫梢儿。从此,我和元儿在坡里做活,似乎更和谐了,更自然了,我也常常说点玩笑话逗她笑,她有时也会揪我一下,在茅草河洗猪草或双双从那路过,她还会浇几颗水到我脸上或身上。我们常常坐在茅草河堤坎上,望着轻轻流去的河水,讲着轻轻的话儿。我给她讲那没有山岩的平原,讲吓死人的长江;她给我讲这山里的出产,什么香菇、锥粟、板粟,讲茅草花嫩的好甜好甜,茅草花的根可以熬糖。老两口就又高兴又忧虑。他们担心姑娘出问题,特别是怕哪天夜里姓陈的将姑娘带着跑了。就悄悄请了老媒婆,问我:愿不愿意在他们家上门入赘。如愿意就请她正式做媒,我当然说愿意,接着就请了她。这天晚上,武老伯就请了族房长辈,请了保长、甲长,还有大女婿,为我和元儿订婚。特别请来本村教过私塾的李先生写契约。约上写的和口头上强调的,主要是:上门为婿就是当儿子,继承武家,终生不改,决不回老家……就这样,我一待就是一生。
我看着本叔,回忆着本叔的故事。本叔活得很幽默,很快乐,特别是充满童心。他经常喜欢开点玩笑,说点风趣话。在队里搞劳动,很累,加之生活差,都无气力说话,本叔会突然说一句:“今年又是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呢。”于是大家就笑一笑,浑身的酸痛疲软就轻轻松动一下,缓缓打个逗点。但本叔最喜欢和最开心的事是和小孩子打交道。本叔一直没有儿女,但本叔真正的特长是善于和小娃们打交道。本叔不管碰见哪家的小娃娃,主要是男娃儿,总要逗弄一阵。总要说:“老兄哇(其实这‘老兄’可能只有三岁),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呢——握个手。”于是握手,都笑。还不仅仅是握个手,往往要去摸摸他的小鸡鸡:“我看看鸡鸡又长大些没有,能不能找媳妇仔了。”于是都笑。碰到有些调皮的小娃,本叔会这样说:“嗨,我刚才看见你爹准备了好大一片蔑片,说要打你,你搞了坏事吧?先向我坦白一下吧。”有的小娃娃就会脸一红地说:“我没搞么坏事,只用石头打了一下牛。”有的说:“我只掐了根甜梗儿,上面又没结包谷坨呢。”这是指黄了的包谷秆儿,很甜。每到冬天水冷草枯的时候,小娃们知道他家院坝里的毛桃子、李子早已经吃完,就不去玩了。本叔碰见小娃们就说:“到我那去玩哟,我屋后坡上好多泡儿(草莓)哟,你们快去摘了吃,不是黄过了,掉了。”又说:“莫吃完了,还是要留点做种啊。”于是就有小娃上当,去了他家屋后,却什么也没有。但也并不吃什么亏,本叔早已给他们准备了烧洋芋,烧红苕,或是包谷粑粑。这里虽是二高山,热天也照样热。茅草河时常一河的娃娃,像浸泡的一河红苕萝卜。本叔笑眯眯地望一阵白白光光的娃娃们,就喊:“哎,兄弟们,我屋后檐上结好多冰棍儿哟,快去吃。我刚才一顿吃了两根,好凉快呀。”就又有小娃们上当,去了才晓得没有冰棍儿,而是他家的洋芋粑粑。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本叔看不见小娃们了,给了他很大打击。一天,本叔对一些调皮的小娃娃说:“‘电话兵’又在对挎手枪的公安员说:你们用石头打了电线杆、打了电线葫蒌(瓷钩瓶)。明天要来捉你们。”公路边的小娃们的确喜欢用石头打打电线杆,听听那嗡嗡嗡的声响好玩儿,也打那白亮亮的电线钩瓶,不少电线钩瓶上就破有缺儿……听本爷爷这么一说,小娃们就都不敢在公路上玩了,怕那挎手枪的公安员来捉拿他们,都跟大娃儿们到茅草坡山上放牛玩去了,在茅草花丛的缝隙里穿梭玩耍,或打点野味嚼嚼,或爬上树儿摇摇,或戳戳雀儿窝,或翻翻蚂蚁洞儿,同样快乐。电线杆、电线钩瓶就有些安宁。这时,我们的本叔就孤零了,在公路上走得没劲,像一棵拔了晒蔫的草,随时要倒下去的。他东望望,西瞧瞧,到底发现了情况,就喊:“朋友们——兄弟们——快来哟——”他这样喊了好些个夕阳西下,仍不见小娃们下山。他就站路上张望,直到夜色覆盖茅草坡,小娃们都走进老板壁屋或土墙房子,直到细细弯弯蓝线一样的炊烟升入茅草坡,要与天上牵成一根光缆线,直到消融于麻布一般的夜色。这时已经改革开放。茅田街一家食品加工厂又请他当师傅,做副食,就又生出了许多美丽的事情。傍晚下班回家,他站在公路上又对着山坡大声地喊:“朋友们,兄弟们,来吃糖哟——热糖果呢——”说着高高举着一个方便袋,拍得哗哗响,“看啦,热糖果啦——” 这时就有胆子大的、好吃的小娃率先跑下公路,远远地就喊:“本爷爷,我要吃糖果!” “哎呀兄弟好!快来吃糖!”说着将方便袋拍得哗哗响。 “本爷爷好!我要吃糖!”小娃们瞅瞅公路上面,又瞄瞄公路下面,没什么可疑的人,就试着溜下公路。本叔激动地向他们拥上去:“兄弟呀,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啊!握个手。”他紧紧地握着孩子们的手,眼里涌满热泪…… 本叔一一地和孩子们握手,接着就从包里掏出糖果来,一个娃儿给几颗。小娃们吃着糖果,咂着甜甜的嘴,一双双小眼睛晶亮地望着他,每一丝目光都是花朵般的笑意。本叔显得很正经地说:“我已经给挎手枪的公安员讲了,说你们都没有打电线杆,没打电线钩瓶了,他们不会来捉你们了,你们还是在公路上玩吧。” 这样,就连胆子小的小娃也走下了茅草坡。放牛的娃们也高兴地把牛放在茅草河边,让牛们也见见小溪流水的美丽和公路车辆行人的热闹。但牛们看一下就又爬上了茅草坡,因为它们不看风景,而是要吃坡上的鲜草和树叶。于是每当黄昏使茅草坡变得温柔的时候,公路同样变得温柔,于是就有童心般的声音融入这温柔:“兄弟们好!”“本爷爷好!”本叔从弯弯的茅草河、弯弯的公路回家,短短的6里路,因此就要走很久很久,因为他要边走边接见一些在公路上玩耍的小娃们,和他们握手致意。于是一双苍老的手就和一双双嫩嫩的小手儿握在一起,犹如一片落叶掉入春草之中。一双卷曲的手将温温的糖果送到一双双小手儿里。然后就有许多美丽的道别:“再见!我们明天见!”挥着手。 “我们明天见!”“本爷爷再见!”黯然的黄昏里就有一只干树枝似的手老是挥动着;就有许多白不白、黑不黑的小手儿竹笋般竖在暮色里,挥动着——“本爷爷,慢慢走……”“好,我们明天见!” 现在我看着本叔,我感觉他也正在回忆这些事情,脸上又泛起陶醉的笑意。于是我说:“本叔,您可以去找找附近的小伙伴玩呢,说说话……” 本叔马上严肃起来,说:“绝对不行,决不能惊吓那些小娃儿们,他们要是看见我,那要害怕一辈子的!因为他们明明知道我早死了,怎么又出现了,那一定是鬼!小娃最怕鬼啊。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只要他们在门前公路上玩,我都在远远的树林里痴痴地看着他们……” 我看本叔,我感觉到那眼神完全是沉醉在一种深深的恋情里。本叔望我叹口气说:“唉,没想到我会早早地得那个病,其实我还应该陪陪他们啊!”
记得那次我回家,在他门口的包谷田里给菜锄草。茅草河叮叮咚咚地在我身后轻轻地流着,风儿和包谷叶儿们说着话。见他从河边走来,远远地我就耐不住喊他“本叔!”他却只向我招着很疲软的手,并不像往日那样热情地叫我一声“步松回来了!”。我迎上去,他仍然缓慢地走着。他提着一包药。他用嘶哑得听不清的声音说:“步松回来了!”显得很吃力。我说“我回来了。” 他就往喉咙指,说:“感冒了,声音搞掉了。”并又往他屋里指,“到屋里去坐吧。” 我看他脸色有些黑,更使我注意的是他喉节上有些肿。我问:“声音掉好久了?”他说“掉个多月了,这回感冒了尽着不好。” 我不禁想到“癌症”,心像石头往下沉,一片冬日茅草坡的感觉袭上心境。他一个劲地要我喝酒、吃糖果、抽烟,还说要在那吃晚饭。过了一会我说:“二天我回城去,跟我一起去城里检查一下吧。”他说“要得。就是麻烦你哟。” 我说不麻烦。您就不去做工了吧,在屋里休息休息,会好点的。 “哎,那里松不了手……” 他第二天还是又去了茅田街,去做那些甜甜的事情。下午,太阳留念的眼神还粘贴在茅草坡,他从茅田街沿茅草河边的公路缓缓走下来。他不能再学以往那样远远地就喊 “兄弟们好!”只能远远地招手,像一枝冬天的茅草花被风吹得摇晃着。但在他前面便有一片如春笋般的小手儿向他蹦蹦跳跳地拥来:“本爷爷好——本爷爷好——” “兄弟们好!”他像和久别重逢的朋友们深情握手,将包里的糖果每人发几颗。仍然不忘记将嘴伸到调皮的小娃耳边问:“又打电线钩瓶没有哇?”“没有没有”。“爹妈又打你没有哇?”“没有。”“中午吃的么好东西呀?”“吃的包谷饭、洋芋片片汤。”“妈没弄肉你吃啊!”“没弄。”“我都晓得还有几块腊肉嘛,怎么不弄了吃?”“妈说留那喊工做活吃。”“哦哦,那喊工时接不接我呢?”“接!接!”“我又奈不何背粪了。”“不要您背粪。你只吃肉。”“还有啦?”“还,还喝酒。”“哎呀真是感谢兄弟了!” 这时他说不出什么了,脸上沉重地苦笑着。他喉咙痛,医生要他不要喝酒了。他已经有个多月没喝酒了。他想喝酒。他是喜欢喝酒的,并讲究下酒菜。他女人常常说他嘴巴秀,打不得粗。就和他那个人一样,本是男人,却长的一副女人的个子、样子,做活也像女人般秀气。朦胧暮色里,仍然有清嫩的童音:“本爷爷——明天见——”但他只能向那一片摇晃的春笋儿挥手,挥动着“明天见”的无声话语…… 记得那天早晨太阳刚刚染红茅草坡的山顶,我就和本叔夫妇去茅田街上车站。他女人送他,提着一个大口袋。我要帮她提,她不要我提,好像怕我提掉了什么似的。他们从不愿麻烦别人。上车时,本叔仿佛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与身边的一切永别似的,和几个熟人反复地久久地握手,满脸充满近乎愚忠的留念。虽然不便去与他女人握手,但那双眼睛总是望着她,嘴唇微微发颤,像有许多话要说。他女人对他说:“莫着急,莫忧心屋里。若需要在城里住院,就住。三天满了不回来,我就下来……” 车走很远了,本叔还在车窗里向站上的人们招手,点头,手伸得很远,像是要拉住什么,就犹如幸存于岩壁上的一根茅草在风中晃动。回到单位我才知道上了当,该我不好意思了,原来这个大袋子里都是给我带的东西——一块腊肉、一包洋芋粉、一小纸盒用糠皮包装的鸡蛋,还有一些红辣椒。望着这些东西,看看他老人家,我的眼睛湿润了,不仅仅因为这些东西。我想,说不定过不了好久,他就会变成一堆坟土,躺在茅草坡永远不见踪影,不再向人们招手致意了。人啊,怎么要生病,怎么要死啊!去医院的路上,本叔买了一包好烟硬塞进我手中,说:“你帮忙给医生递点烟,要他给我过细检查一下……” 我找了个熟医生,的确给本叔检查得很认真,还问了本叔家的一些情况。医生笑着对他说:问题不大,吃点药,打点针,休息休息会好的。走出诊断室后,我又返身去问那位医生,医生小声说:“癌症。要见外婆去了……不过,让他在这治疗观察几天吧。”我浑身好像要坠入地下去。他们就两个孤人,已经脚无铁、手无钢了,是没有钱再折腾的。本来他的年纪还不到60岁。唉,其实他身体看上去还可以的,还只能看到五十多点,他应该还继续活下去啊。
晚上,本叔坐椅子上吸着土烟望我,说你写你的东西吧。说着就瞄我桌上的一叠稿件《红尘梦》,吃惊地说,《红尘梦》?顺手拿起这叠稿件,说我可以看看吧?我说可以,您看吧。我知道本叔多少有点文化。本叔说那你写吧。于是我继续写我的长篇小说《红尘梦》,本叔就坐那看我的这叠初稿。这是关于和灵魂对话的一部小说,要说是很独特的。但我总是写不进去,初秋的风像一个人从窗前温温地走过,那衣服在墙壁上擦出呼呼的响声,我感觉思绪上被擦上一层凄凉。他看着我写的小说,有时也问一问某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闷闷地吸着土烟,丝线般的烟雾向窗外悠悠飘去……那是他一绺一绺的思绪吧,这其中有些什么内含?现在我望着本叔那蓝色帽子,又想起29年前我们在县城分别的那个秋雨绵绵的中午。一个星期的观察治疗很快结束了,最后确诊:是喉癌。我当然没有告诉他,只说这病的治疗是慢功,注意休息,吃点药,慢慢会好的。并说,有了病,只要思想上不装着它,不在乎它,也就好得快。本叔摇摇头,用微弱如小猫呼吸似的声音说:“我已经隔60岁不远了,也不怕死。就是——我死了,把她一个人甩在那个屋里……”他老伴就直抹眼泪水。这时天上下着小雨,雾蒙去了一切,虽是中午,给人的感觉像是天要黑了。我送他俩去车站。我的心越走越沉,像是送我的父母亲,像是送两位老人去一个永不回还的地方。他们是第一次在这城里走,也许是最后一次……本叔那背影还一点也不佝偻,是啊,才五十多岁啊。小雨在本叔那蓝布单帽上铺满一层蚕蛋似的亮粒子,像星星。我想他还能活多久呢?他自己还不知道是喉癌,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明年的今天,我还能看到他吗?我又想起小时候,他们家本无小娃,却专门为我买了个小搪瓷碗,时刻准备我去吃饭…… 这时本叔忽而挨紧我,对我说:“我们一起到酒馆里坐坐吧,还喝口酒……” 我说不,刚吃早饭不久,再者您也不能喝酒。本叔说:“去坐坐吧,喝口酒。我晓得,我再不会下城了……” 好久以后,我还常常想起,这天为什么要拒绝本叔,不和他去酒馆里坐坐呢?秋雨,如一颗颗春蚕蛋,密密地撒着,撒满人的衣服、帽子,是生命为明年春天提前播种吗?我永远记得那缓缓驶进雾里的客车,永远记得那伸出车窗的戴着旧蓝布帽的瘦小脑袋,和那只永远不肯倒下的挥动的手。我知道那意境里有许多喊不出,不能喊出的话语,还有许多带有永别的内涵。我的心空就满是细细密密的秋雨,飞满密集的蚕蛋。现在本叔望着我,多像那秋雨里回望我的眼神啊。我感觉到他也正在回忆那一刻。过了好久,他才从这个意境里回过神来,对我说:你还不知道,我那次在城里治病回家不几天,我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喝了点酒,趁着酒性一下子竟然去了茅田街。我在街上认真走了走,又到那加工厂去看了看厂,看了看我的伙计们。好远我就向伙计们招手,伙计们都亲热地朝我拥来,我去和他们一一握手,不停地点头、微笑。我一下子又变得有精神了,高兴得像小孩子似的。都留我在那吃了晚饭再走,我一点也不讲客气,将嘴挨近他们耳朵说:我们一起还吃一顿饭,喝杯酒。厂里又忙着加了几个菜,厂长亲自陪我吃饭,给我敬酒。厂长说:“抗日战争时您就在这厂里当过师傅,1949年解放了又接着在这里干,后来被生产队要回去种田,连个工人也没转上……现在改革开放了,您又来做事。我们非常感谢您!” 我高兴地端起杯子,激动地和厂长碰杯,和每个人碰杯,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向大家祝福,祝每个人的家庭都和睦、兴旺,幸福……我忘记了一切,我喝了很多酒,我喝得非常高兴,喝得脸上热热的,像烧的霞,我的眼睛里都热了,湿润了…… 厂里送我一大包糖果,他们知道我喜欢吃糖果。但我在厂里从来不吃,叫我尝也不尝,我加工不需要尝,保证味道不错。他们还不知道给我的那些糖果是谁吃了。
出厂门天就黑了,天边的月亮像一片黄树叶。公路很静。风很轻。公路两边一棵一棵的小水杉树儿,在夜色里轻轻地摇晃着,像孩子一样可爱。唉,这天太有意思了!我喝醉了,我把小小的水杉树当成了小娃儿。我高高地抬起手,一招一招的,嘴里大声说着,就是说不出声音,我还是说:“兄弟们好!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来吃糖啊,兄弟们!” 小水杉树们向我挥舞着小手儿,好可爱啊,我太高兴了……“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握个手!”我走近小水杉,双手去握那嫩嫩的枝儿,嘴里说着沙哑的话。我从挎包里抓出几颗糖果,放在那“小手儿”上,接着就抬起手说:“再见!我们明天见……”接着就走向下一棵小水杉,挥着手,问好,握手,给糖果,挥手再见,然后又走向前面的小水杉……我就这样检阅着我的“兄弟们”。问候,给糖,话别。后来糖果给完了,我着急了,我就将手伸进衣袋,掏钱——一根树枝儿上放一个硬币。硬币放完了,就放纸币,先是小张张,后是大张张,一棵小水杉上放一张,然后话别,挥手,这时我忘记了其实是永别。最后我很高兴地走下茅草河,我不时地还回头向公路上看去,看那一排小水杉,手又高高地挥着——再见!兄弟们,明天见……就在我挥手的这时候,脚踩下了河坎,一头栽进了茅草河中。这是秋天的夜里,水很冷了…… 本叔说到这里打住了。
我望着本叔,他分明就是原来的他,我并没感觉是什么灵魂,那样子依然慈祥,亲切,并给人一种天真的儿童味。我又想起那年他治病回去不久,我专程回去看望他。我生怕去晚了看不到他了。我没想到走进他家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病情已经恶化了,而且不仅仅是致命的喉癌问题,由于掉进了水里,又受了寒…… 这天的夜好静,像是生怕影响了病人的休息。我在本叔床头久久地坐着,像是在与一位亲人永别。就那样神情悲沉地看着他。他喉咙里阻塞严重,呼哝呼哝地响个不停,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更不能说出一点什么语言,只用那双如茫茫黄昏茫茫大海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我,那只右手想抬又无力抬起来,只能轻轻地摇动着或是挥动…… 但他老伴和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心思。这时本叔就滚出两颗泪珠,手似乎再也没力气摇动了,只有满眼遗憾和痛苦。但他久久地不咽下最后一口气!是还想看看什么?还想表示什么?我们都无法理解他的心思。看着他痛苦的弥留之际,我心中十分难受,又毫无办法。忽然,我心中涌起一缕光亮,我对本叔老伴说,元婶,他肯定是还想见见他那些“兄弟们”!元婶也点头说是。很快,我就去了附近几家人户,对大人们讲了本叔还想看看小娃们的事。都十分感动,一个个就背着或拉着小娃儿,来到本叔家。这时本叔还没咽气,还在等待着。当几个小娃儿一起来到他床前,叫着“本爷爷,您好!”这时本叔忽然眼里闪现一道亮光,并向小娃们抬起手,摇动着。小娃们都去握着他的手,哭着说:“本爷爷,我们想您。您莫走了……” 本叔握着一双双小手儿,嘴唇一动一动的,这时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声音:兄弟们,我想念你们…… 就在这时,本叔的头歪向一边。我伸手探他鼻息,早没有了呼吸。他在孩子们的目光中去了,但他的手还握着那些小手儿,他的眼神还望着一张张小脸蛋。我真正没有想到的是,我为本叔写的信竟然有了回音!这天我接到了那位李冬娃打来的电话。那“冬娃”伤心地告诉我一件使我心里永远难受的事,他说:“70多年前的那个黑夜,本叔那新婚的妻了并没有炸死,在炸弹的连连爆炸声中和潮水般的人群冲击下,他们跑散了,第二天早晨她听一人说,她丈夫没死,跑出去了,他看见了的,但不知跑什么地方去了,她听了有些安慰,说:没死就好,我等他,相信他会回来的。后来她就回到了原来的家,一直独自等着本叔,直到前不久,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就在我收到本叔这封信的前一天,她才没有等了,骂他一声,离开了人间。” 我说不出什么,我不知道这世界,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冬娃”又问:“本叔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的心咚咚乱跳,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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