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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草河静静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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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23 16: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他从一个夜晚走来。那是一个硝烟和枪炮编织的惊险夜晚。他与我同性,姓陈,叫陈本立,在我们村武家上门,就变成武仁本,女人早就叫武仁元。许多人叫他“本先生”,其实他根本没教过书。大概是他细皮白嫩,像个读书人像个教书先生吧。一般的小娃都叫他“本爷爷”,包括我的小儿,这是后来。

茅草坡下有一条河,有人叫茅草河,有人叫茅草溪。反正随你叫,怎么叫它也没意见。它轻轻地从他家门上流过,轻轻地从我家门上流过。

像是命运的安排,使他这个远方人和我成为斜对门。他家地处茅草河那边的狮子包下,我家在河这边的陈家包,我在他们的眼皮下长大,他们在我的目光里长老。

他一直没有后代。但他活得很幽默,很快乐。他经常喜欢开点玩笑,说点风趣话。有时,你和他做着活,很累,无气力说话,他会突然说一句:“今年又是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呢。”于是大家浑身就轻轻地松动一下,笑一笑,浑身的酸痛就缓缓打个逗点或是省略号。

他真正的特长还是善于和小娃们打交道。

他不管碰见哪家的小娃娃,主要是男娃儿,总要逗弄一阵。总要说:“老兄哇(其实这‘老兄’可能只有三岁),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呢——握个手。”于是握手,都笑。还不仅仅是握个手,往往要去摸摸他的小鸡鸡:“我看看鸡鸡又长大些没有,能不能找媳妇仔了。”于是都笑。

碰到有些调皮的小娃,他会这样说:“嗨,我刚才看见你爹准备了好大一块蔑片,说要打你,你搞了坏事。先向我坦白一下吧……”有的小娃娃就会脸一红地说:“我没搞么坏事,只用石头打了一下牛。”有的说:“我只掐了根甜梗儿,上面又没结包谷坨呢。” 这是指黄了的包谷梗儿,很甜。

每到冬天水冷草枯的时候,小娃们知道他家院坝里的毛桃子、苦李子早已经吃完,就不去玩了。他碰见小娃们就说:“到我那去玩哟,我屋后坡上好多草莓哟,你们快去摘了吃,不是黄过了,掉地上了。”又说:“还是要留点种哦。”于是就有小娃上当,去了他家。也不太上当的,他会给他们烧洋芋,烧红苕,粑粑,有时还有几颗糖果。

这里虽是二高山,热天也照样热。茅草河时常一河的娃娃,像泡的一河的红苕洋芋。他笑眯眯地望一阵娃娃们,就喊:“哎,兄弟们,我屋后檐上结好多冰棍儿哟,快去吃。我刚才一顿吃了两根,好凉快呀。”就又有小娃们上当,去了才晓得不是冰棍儿,而是土特产吃货儿。

特别是改革以后,他又到茅草街一家食品加工厂做副食去了,就又生出了许多美丽的事情。

每天黄昏时分,有时有太阳如一个红绒绒的雄鸡歇在茅草坡山顶,留念地久久望着茅草河,望着狮子包。他从弯弯茅草河边的弯弯公路回家。短短的几华里路,他却要走很久很久。他总要边走边接见一些在公路上玩耍的小娃们。握握手,摸摸小鸡鸡又长大些没有,然后挥着手说:“再见!我们明天见!”才又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这些日子里也经历了一点有意思的波折——

他对一些调皮的小娃娃说:“‘电话兵’又在望挎手枪的公安员说:你们用石头打了电线杆、打了电线葫蒌(瓷瓶)。明天要来捉你们。”公路边的小娃们的确喜欢用石子打打电线杆,听听那嗡嗡嗡的声响好玩儿,也打那白亮亮的电线瓷瓶,不少电线瓷瓶上就破有缺儿,小娃们叫“缺巴齿”……听他这么一说,小娃们就都不敢在公路上玩了,怕那挎手枪的公安员来捉拿他们。都跟大娃儿们到茅草坡山上放牛玩去了。在茅草花丛的缝隙里穿梭玩耍,或打点野味嚼嚼,或爬上树儿摇摇,或戳戳雀儿窝,或翻翻蚂蚁洞儿。同样快乐。电线杆、电线瓷瓶就有些安宁。

这时,我们的“本先生”却孤零了,在公路上走得蔫疲疲的。他东望望,西瞧瞧,到底发现了情况,就喊:“小朋友们,小兄弟们,快来哟——”他这样喊了好几个夕阳西下,仍不见小娃们下山。他就站路上凝望,直到夜色覆盖茅草坡,小娃们都走进老板壁屋或土墙房子,直到细细弯弯蓝线一样的炊烟升入茅草坡,要与天上牵扯一根光缆线,直到消融于麻布一般的夜色。

后来他又这样地喊:“小朋友们,兄弟们,来吃糖哟——来吃热糖果哟——”

这时就有胆子大的、好吃的小娃跑下公路,远远的就喊:“本爷爷,您好!”

“兄弟们好!我好想你们啊!快来!”

“本爷爷好!”小娃们瞅瞅公路上面,又瞄瞄公路下面,没什么可疑的人,就试着溜下公路。

他也向他们拥上去:“兄弟呀,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握个手。”

他一一地和他们握手。然后就真地掏出真还有些热的糖果,一个娃儿给几颗。

小娃们吃着糖果,咂着甜甜的嘴,一双双小眼睛晶亮地望着他,每一丝目光都是甜甜的笑意。

他显得很正经地说:“我已经给挎手枪的公安员讲了,说你们都没有打电线杆,没打电线瓷瓶了。他们不会来捉你们了。你们还是在公路上玩吧。”

这样,就连胆子小的小娃也走下了茅草坡。放牛的娃们也便高兴地把牛放在茅草河边,让牛们也见见小溪流水的美丽和公路车辆行人的热闹。但牛们看一下就又爬上了茅草坡,因为它们不看风景,而要吃草。

每当黄昏使茅草坡变得温柔的时候,同样温柔的公路上就响起:“本爷爷好!……”

“小朋友们好!兄弟们好!”

一双苍老的手就和一双双小手儿握手。一双卷曲的手就将温温的糖果送到一双双并不客气的小手儿里。然后就有许多美丽的道别:

“再见!我们明天见!”挥着手。

“本爷爷再见!我们明天见!”竹笋般的小手儿挥动着。

黯然的黄昏里就有一只干树枝似的手老是挥动着;就有许多白白胖胖的小手儿竹笋般长在暮色里,挥动着——“本爷爷,慢慢走……”

“好,我们明天见!”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病了。

这次回家,我在他门口的包谷田里给菜锄草。这是我家的承包田。茅草河叮叮咚咚地在我身后轻轻地流着。见他从河边走来,远远地我就耐不住喊他“本叔”。他却只向我招着很疲软的手,并不像往日那样热情地叫我一声“步松回来了!”。我迎上去,他仍然缓慢地走着。他提着一包药。他用嘶哑得听不清的声音说:“你回来了!”显得很吃力。

我说“我回来了。”

他就往喉咙指,说:“感冒了,声间搞掉了。”并又往他屋里指,“到屋里坐吧。”

我看他脸色有些黑,更使我注意的是他的喉节上已经肿起一个包。我问:“声音掉好久了?”他说“掉个多月了,这回感冒了尽着不好。”

我不禁想到“癌症”。心像石头往下沉,一片冬日茅草坡的感觉。他一个劲地要我喝酒、吃糖果、抽烟,还说要在那吃晚饭。过了一会我说:“二天我回城去,跟我一起去城里检查一下吧。”他说“要得。就是麻烦你哟。”

我说不麻烦。您就不去做工了吧,在屋里休息休息,会好点的。

“哎,那里松不了手,都是几个新学手……”

他第二天真地又去了茅草街,去做那甜甜的事情。下午,太阳留念的眼神还粘贴在茅草坡,他就从茅草街沿茅草河边的公路缓缓走下来。他不能再学以往那样远远地就喊“小朋友们好!”、“兄弟们好!”只能远远地招手,像一枝冬天的茅草花被风吹着。但在他前面便有一片如春笋般的小手儿向他蹦蹦跳跳挥动:“本爷爷——您好——”

他便如久别重逢地和小朋友们握手,将挎包里的糖果每人发几颗。仍然不忘记将嘴伸到调皮的小娃耳上问:“又打电线瓷瓶没有哇?”“没有没有”。“妈又打你没有哇?”“没有。”“中午吃的么好东西呀?”“吃的包谷饭、洋芋片片汤。”“妈没弄肉你吃啊!”“没弄。”“我都晓得还有几块腊肉嘛,怎么不弄了吃?”“妈说留那喊工做活吃。”“哦哦,那喊工时接不接我呢?”“接!接!”“我又奈不何背粪了。”“不要您背粪。你只吃肉。”“还有啦?”“还,还喝酒。”

这时他就不做声了,脸色沉下来。他喉咙疼,医生要他不要喝酒了。他已经有个多月没喝酒了。他想喝酒。他是喜欢喝酒的,并讲究下酒菜。他女人常常说他嘴巴秀,打不得粗。就和他那个人一样,本是男人,却长得一副女人的个子,做活也秀气。

朦胧暮色里,仍然有清嫩的童音:“本爷爷——明天见——”;但他只能向那一片摇晃的春笋儿挥手,挥动着“明天见”的无声话语……



这天一早,太阳刚刚描红一绺茅草坡的山顶,我就和他们夫妇去茅草街车站。他女人送他,提着一个大包袱。我要帮她提,她不要我提,好像怕我提掉了什么似的。他们从不愿麻烦别人。

上车时,他仿佛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与身边的一切永别似的,和几个熟人反复地久久地握手,满脸带愚忠色彩的留念。虽然不便去与他女人握手,但那双眼睛总是望着她,嘴唇微微发颤,像有许多话要说。他女人对他说:“莫着急,莫忧心屋里。若需要在城里住院,就住院。三天满了不回来,我就下来……”

车走很远了,他还在车窗里向站上的人们招手,点头,手伸得很远,像是要拉住什么,就犹如幸存于岩壁上的一根茅草在风中晃动。

回到单位我才知道上了当,该我不好意思了。原来这包袱里都是给我带的东西——一截腊肉、一包洋芋粉、一小纸盒用糠皮包装的鸡蛋,还有一些红辣椒。望着这些东西,看看他老人家,我的眼睛湿润了。不仅仅因为这些东西。我想,说不定过不了好久,他就变成了一堆坟土,躺在茅草坡永远不再动荡,不再向人们招手致意了。人啊,怎么要生病,怎么不永远活着?!

去医院的路上,他买了一包好烟硬塞进我手中,我看他累得不行,手就没有力气再推辞了。他说:你帮忙给医生给支烟,要他给我过细检查一下……

医生的确给他检查得很认真,还问了他家的一些情况。医生笑着对他说:问题不大,吃点药,打点针,休息休息会好的。

走出诊断室后,我又返身去问那位医生。他与我有些熟悉,就小声说:“癌症。可能活不到好久了……不过,让他在这治疗观察几天吧。”我浑身好像要坠入地下去。他们就两个孤人,已经脚无铁、手无钢了,是没有钱再折腾的。本来他的年纪还只有六十多岁。唉,其实他身体看上去还可以的,还只能看到五十大点,他应该还活下去。

晚上,他坐椅子上吸着土烟望着我,说你写你的东西吧。我不想为难他和他说话,他已经不能说话。我就写小说,转移我的思绪。但我总是写不进角色。初秋的风温温地从窗前徐徐走过,没留下痕迹,只在我情绪上擦上一层层凄凉。

已经很晚了。他还要陪着我。我收拾一下稿件,重新给他泡了茶,又开导安慰他不要着急。他好像总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坐了很久,我的思绪情感又从小时走到了现在。他终于挨紧我,一只手搭在我肩头,抚摩几下,说:“我想请你帮我写一封信……”

“给家里写?不是刚来吗……”

“不是的,给我老家写一封信……”

我记得他曾说过,他的父母亲、兄弟、刚结婚不久的妻子都在日本人的炸弹下死了……我问:“写给谁?”

“也不一定能收到哦。我好想回老家一趟,怕是不行了。唉,没想到病得这样急。”他停下话。好久,他吸两口土烟,望着像是很远的地方,说,“隔我家不远,有一个小娃,常在我门口河边放牛,他晓得我……给他写个信,看他还在没有。唉,不一定还在哟。”

“那就写一封信试试看嘛,又没好大麻烦的。他叫什么名字?”

“唉,只晓得他姓李,不晓得叫李什么。我记得他的小名,小名叫‘冬娃’。”

我又问他:“写些什么内容呢?”

他吸着土烟,闷了好久才说:“一是问候问候他和他家里人;二是问问:我们那里,哪些人死了,哪些人还在……”



我按照他的要求认真地写了信,写给他那记忆中的李家冬娃的。

能联系上吗?我的心就像悬在远远的一片云上。

我弄不清他这多年来为什么一直不回老家去一趟。就问他:你这些年怎么没回去一趟?

他缓缓地说:“唉,都怪我,也不光怪我……”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脸上充满了悲伤,再也不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的样子。这是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一种脸色。他一生都是乐观的。我也不想再问他。他不说我也清楚:年轻时,在这结了婚,温暖的家温化了他的许多乡愁,好些事可能都忘记了,加上又是战争年代。后来,谁都知道,是阶级斗争年代,转人民公社搞集体,天天要在队里上班,谁敢请假去走亲戚?他又是个外地人,还不抓他的阶级斗争,甚至说他是特务?也根本没有这笔路费钱,饭都吃不饱……

这时他吸了两口土烟,显得很遗憾地说:“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好,我就想挣点钱回老家一趟,哪想到又病了……”

听他这话,很明显,他的心里一直有他的老家。

但我一直记得那美丽的故事——



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一个姑娘一般秀气的小伙子,在一个硝烟弥漫的夜晚,在一个枪炮声织成隆隆雨季的黑夜,离开那张飞、赵子龙曾独退众敌的当阳故土,急急南逃,越过平原,越过长江,越过山山水水,叫化子一样靠讨吃来到鄂西南山区,来到这个高山高岭的茅草坡,来到这茅草河边。

茅草街,已经挤满难民,他没有在那寻找他的位置,哪怕他善于做饼子糕点。茅草街那时也的确还有几家屋上是盖的茅草,但真正推出“茅草街”这名字还是在很久以前。大约是“湖广填四川”时,汉阳、荆州的人来到这里——茅草坡,割了茅草、砍了树,在坡下茅草河边平缓点的地方修了一排茅草屋,开始做生意,茅草屋渐渐延长成一条小巧的街儿,就诞生了“茅草街”。

他穿过茅草街,顺茅草河往下走,这时天已擦黑,就到溪边的武家投宿。武家,无儿子,就几个姑娘。当家人武老大两口子热情地接待了他。听了他的诉说,都很同情,小他两岁的春儿那好看的桃红脸儿上都顿时堆满了怜爱,眼珠子在他身上溜上溜下。他个子虽然不高,但样貌长得俊秀、好看,简直还有许多女娃儿的秀气,一切都显得十分可爱。开始他们以为他还只有十五六岁,后才知道他已经十九岁,还结过婚,经历了一场灾难。武老大两口子看他老诚可爱,就问他愿不愿意留在他们家做事、糊口。他当然高兴都来不及,还连忙叫他们大伯、大娘。恰他们家正差男劳动力,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冬月就要出嫁,春儿刚成人,幺妹还小。

他就在武家打住下来,主要帮助种田,还弄柴。他的新伙伴为主的就是春儿。大伯要为二姐的出嫁跑些事情,二姐要做鞋子,冬月一晃就到,幺妹只能做小事。他开始种这山田不习惯,常常要春儿指点指点,也常常弄得春儿好笑,有时甚至笑得直弯那细细的腰儿。他本来还比她大两岁,但看上去她倒成了一位大姐姐。她竟然还处处体贴他。他做活的力气并不大,姑娘一般,显得有几分秀气。但春儿爹妈差不多完全把他当儿子看了。老两口子也渐渐看出春儿和他已经有些意思,也就有些高兴有些忧虑。

终于在冬月十九二姐往细沙河婆家去了后,老两口子就开诚布公地说话了:“姓陈的,在我们家呆不呆得惯呀?”

“呆得惯。蛮好,我非常感激您们。”

“愿不愿长期呆下去呀?”

“愿意,我老家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大伯大娘对我和父母亲一样,往后,我就认你们是我的父母亲……”

老两口听了好舒服,又觉得话里有话,心里暗暗高兴,就又问:“这么说,你真地不想回老家去了?”

“嗯”,他嗯了一下接着说:“不回去了。”

老两口微微笑一下说:“那好。”

话也就只说到这。春儿一直没插话,桃红脸儿在树蔸火面前更红了,她不时地两边瞅一眼,手里一直捏弄着辫梢儿。

从此,他和春儿在坡里做活,似乎更和谐了,自然了,他也常常说点玩笑话逗她笑,她有时也会揪他一下,在茅草河洗猪草或双双从那路过,她还会浇几把水到他身上。他们常常坐在茅草河堤坎上,望着轻轻流去的河水,讲着轻轻的话儿。他给她讲那没有山岩的平原,讲吓死人的长江;她给他讲这山里的出产,讲香菇、锥粟、板粟,讲茅草花嫩的好甜好甜,茅草花的根可以熬糖。

老两口就又高兴又忧虑。他们担心姑娘出问题,特别是怕哪天夜里姓陈的将姑娘带起跑了。就正式请了老媒婆,实际上是“请倒媒”(本应男方请的),问他:愿不愿意在他们家上门入赘。如愿意就请她正式做媒,老媒婆问的结果很理想。

这天晚上,武老大就请了族房长辈,请了本村的黄保长、李甲长,还有两个女婿,为他和春儿定婚。本村教过私塾的李先生,被请来为之写约。约上写的和口头上强调的,主要是:上门为婿即为儿子,继承武家,终生不改,决不回老家……双方不仅达成了统一的协约,而且都高兴得始终充满幸福的微笑。



“打了两天的针,又吃了药,怎么就像没有一点效果呢?”他很吃力地将嘴巴挨近我耳朵说。

我说:“不要着急,会慢慢好的。”

他闷闷地吸着土烟,丝线般的烟雾向窗外悠悠飘去……那是他一绺一绺的思绪吧。他在想些什么?

我想起小时候,经常在他家玩,他们煮鸡蛋我吃,找饼子糖果我吃。解放后,他在茅草街一家副食加工厂做了好几年工。他还常给我做玩具玩,用棕叶子织皮篓儿,用蔑签织羊脑壳,长长的角儿很有意思。

过了一会他说:“请你明天给我帮个忙,到车站去接接仁元……”

我说她说的满三天以后来呀,连我们来的昨天还只两天呀?

他说:“明天是第三天,我估计她要来的。她明天会来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不同意见。

他又说:“这回把你确实麻烦了……”

我说您这么说,我就难过了。

“你一天送我去打两次针,又有工作,又要弄饭吃。”

我说您不来我还不是要自己做饭吃。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你说:我老家会给我来信吗?李家冬娃要是不在了,会有人看我的信吗?”

我还是说会来信的。要是李家冬娃不在了,其他的人也收信的,我写了两个收信人,在冬娃的下面还有一行字:陈本立的任何乡亲。我想这样,凡是知道您的人都会拆开信看的。

他激动地忽地握住我的手,眼睛里涌满泪水,嘴唇颤抖地说:“唉,你想得太周到了……我该怎么感谢你啊……”

我说这没有好大个事。您还是好好养病吧。



没有想到第三天上午,他妻子——曾经也是天真、活泼的春儿,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她真地来了。他估计得不知怎么那样准确。使我难为情的是,她又给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有肉、有炒好的锥粟子、有嫩包谷托、有干洋芋片儿……

一个星期的观察治疗一晃就结束了。那位医生对我说:肯定是癌症,农村人可怜,也不必再在这里糟蹋钱了,开点简单的药带回去吃,叫他很好地休息休息,也六十多岁的人了……

我没有对他直说,仍然说:这病的治疗是慢功,注意休息,吃点药,慢慢会好的。并说,有了病,只要思想上不装着它,不在乎它,就会好的。

他摇摇头,用微弱如猫儿呼吸似的声音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也不怕死。就是——我还想知道一下老家的情况;就是——我死了,把仁元她一个人甩在那个屋里……”

仁元就抹眼泪水,不做声。

天上下着小雨,雾蒙去了一切,虽是中午,给人的感觉像是天要黑了。我送他俩去车站。我的心越走越沉,像是送我的父母亲,像是送两位老人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是第一次在这城里走,也许是最后一次……他那背影还一点也不佝偻。小雨在他那蓝布单帽上铺满一层蚕蛋似的亮粒子,像星星。我想他还能活多久呢?他自己还不知道是喉癌,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明年的今天,我还能看到他吗?我又想起小时候,他们家本无小娃,却专门为我买了个小搪瓷碗,时刻准备我去吃东西……

这时他忽而挨紧我,对我说:“我们一起到这个酒馆里去坐坐吧,还喝口酒……”

我说不,刚吃早饭不久,再者您也不能喝酒。

他说:“去坐坐吧,喝口酒。我晓得,我再不会下城了……”

好久以后,我还常常想起,这天为什么要拒绝他,不和他在酒馆里坐坐呢?

秋雨,如一颗颗春蚕蛋,密密地撒着,是生命为明年春天提前播种吗?

我永远记得那缓缓驶进雾里的客车,永远记得那伸出车窗的戴着旧蓝布帽的瘦小脑袋,和那只永远不肯倒下的挥动的手。我知道那意境里有许多喊不出,不能喊出的话语,有许多个带有永别意思的“再见”。

我的心空就下起了细细密密的秋雨。



我想早点回故乡去,看看他。我还特别牵挂他那老家的信,我帮他写的那封信。会不会有人读它,会不会有人给他回信来?要知道,这事已是很紧急的事了,他的日子恐怕不会很多了的,慢了可能就赶不上了,他要走了。要说,我的信是写得恳切的,写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并且是重病危急的老人,向故土向乡亲们发出的深切的最后呼唤……



他回家不几天,大概总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硬还要到茅草街去一趟,他说他要到邮局查查,看有他的信没有。他老伴要替他去,他要她就在家里,他说必须还到茅草街去走一走,到那加工厂去看一下,看看他的伙计们。非去不可。老伴只好说,那你去了可一定不要喝酒。他不声不响就越过茅草河,顺河边那条公路上茅草街去了。

他首先到邮局查了,没有他的什么信,从没有人给他写过信。他在那愣了好久,身子一下子缩小了好多,撑着墙壁慢慢走出来。

他来到加工厂,好远他就向伙计们招手,伙计们都亲热地朝他拥来,他去和他们一一握手,不停地点头、微笑。他一下子又变得有精神了,高兴得有些小孩子似的。

都留他在那吃了晚饭再走,他一点也不讲客气,将嘴挨近他们耳朵说:我们一起还吃一顿饭,喝杯酒。

厂里就忙着准备晚餐。厂长亲自陪他吃饭,为他敬酒。厂长说:“抗日战争时您就在这厂里当师傅,四九年解放了又接着在这里干,后来被生产队要回去种田,连个工人也没转上……改革开放以后,您又来做事。我们非常感谢您!”

他高兴地端起杯子,激动地和厂长碰杯,和每个人碰杯,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向大家祝福,祝每个人的家庭都和睦、兴旺,生活幸福……

他好久没有喝酒了,他忘记了一切,他喝了很多酒,他喝得非常高兴,喝得黄黑黄黑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润,像晚霞消失之前的情景,那眼睛里也涨起浓浓湿润,显得又很有精神了……

他们学往日一样,下班回家时送他一包热糖果,但比往日的包要大得多,知道他喜欢吃刚加工的热糖果。但他在厂里从来不吃,叫他尝也不尝,他说他加工不需要尝,保证味道不错。他们还不知道给他的热糖果是不是他吃了。

出来天就黑净了,只剩下天边一片弯弯的黄叶子还没落下,这是月亮,还飘在一绺儿云幔里。厂长和工人们要送他,但他不要他们送他,要一个人走,他似乎很健康了。

天边那片飘着的黄叶子把公路、把茅草河映照得很朦胧。一切都像做梦一样。他也和往日一样,脸上挂着浓浓酒香的微笑,无忧无虑。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进了另一种境界。他仿佛变成了一片云,从公路里边飘到外边,从外边飘到里边,和那片飘在天边云幔里的黄叶子一样。

公路很静。风很轻。公路两边一棵一棵的小水杉树儿处子一般恬静,在夜色里轻轻摇曳得孩子一样可爱。

他的手高高地抬起来了!手一招一招的,嘴里一动一动,有听不清的嘶哑语言,像树儿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小朋友们好!兄弟们好!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

回答他的是:路很静。风很轻。小水杉轻轻挥舞着小手儿似的枝叶……

“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握个手!”他走近小水杉,双手去握那嫩嫩的枝儿,嘴里说着沙哑的语言。随即,他从挎包里抓出几颗糖果,放在那“小手儿”上,接着就抬起手:“再见!我们明天又见……”接着就走向前面那棵小水杉,挥着手,问好,握手,给糖果,挥手再见,又走向前面那棵小水杉……

他老伴当然以为他在加工厂过夜了。

天边那片黄叶子已经歇在了茅草坡山顶,像最后一绺儿眼神。他还在和一棵一棵的小水杉握手,问好,给糖,话别……

已经来到他家的对面,但糖给完了。他很着急,但他忽而笑笑,将手伸进衣袋,掏钱——一根嫩枝儿上放一个硬币。硬币放完了,就放纸币,先是小张张,后是大张张,一棵小水杉上放一张,然后话别,挥手……

最后他笑笑,走下茅草河,但他的脸自然转向公路,面对那一排小水杉,手一直高高地挥着——再见!明天见……

但就在这挥手之间,他的脚踩下了河坎,一头栽进了秋天的茅草河中……



很快我就专程向他走来,想看看他。我生怕来晚了看不到他了。我没想到我来到他家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病情更加恶化了,且不仅仅是致命的喉癌问题,由于掉进水里,又受了深深的寒……

这天的夜好静,像是生怕影响了病人的休息。我在他床头久久地坐着,像是在与一位亲人永别。就那样神情悲沉地看着他。他喉咙里阻塞严重,呼哝呼哝地响个不停,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更不能说出一点什么语言,一个劲地用那双如茫茫黄昏茫茫大海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望着我,用手比划着……

他老伴说:“他说看到你他很高兴。”

接着他又用手比划着。但他老伴和我都不知道他的意思。

这时他就滚出两颗泪珠,再也没力气比划了,只有满眼遗憾和痛苦。但久久地不咽下最后一口气,还想看看什么,或是还想表示什么,但我们都无法理解他的心思。看着他痛苦的弥留之际,我心中十分难受,又毫无办法。

忽然,我心中涌起一缕光亮,我对他老伴说,他肯定是还想见见他那些“小兄弟们”。他老伴也点着头。

很快,我就去了附近几家人户,对大人们讲了本叔还想看看小娃们的事。都十分感动,一个个就背起自己的小娃儿,来到本叔家。

这时本叔还没咽气,还在等待着。当几个小娃儿一起来到他床前,叫着“本爷爷,”说“您好!”这时本叔忽然眼里闪现一道亮光,并向小娃们抬了抬手。小娃们都去握着他的手,说:“本爷爷,我们想您呢。您莫走了。”

他握着一双双小手儿,嘴唇一动一动的,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兄弟们,我想念你们……

就在这时,他的头歪向一边。我伸手探他鼻息,早没有了呼吸。他去了。但他的手还握着那些小手儿,眼神还望着他们。



我真正没想到的是,在他变成一堆永远平静的坟土的第二天下午,茅草坡一片沉沉黄昏时候,几只绿头雀子在那新坟堆旁不知是感到好奇还是感到陌生,几只喜鹊在他家高大的核桃树上“家家家”叫唤时,他故土上那个李家的“冬娃”来了,非常苍老非常疲劳地来了。

“冬娃”流着泪告诉我一件使我心里可能永远憋闷的事:四十多年前的那个隆隆黑夜,本叔那妻了并没炸死,第二天早晨就醒过来了。当她得知炸死的、打死的人里确实没有她丈夫时,她有些安慰。她说:没死,就是逃脱了,他会回来的。因而她就一直没嫁,独自坚定地等着他,等着——后来她病了,精神有些恍恍惚惚,忧忧郁郁,直到收到这封信前前一天,才没有等了,骂他一声,离开了人间。

我说不出什么,我想,这世界到底为什么要开这样沉重的玩笑?这人生,到底是一场什么?

我望着“冬娃”走向本叔的坟堆,我顿时感到茅草河的水忽然停住。
发表于 2011-11-24 05:3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轻轻地来了,轻轻地闪了
发表于 2011-11-24 08: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说话,我说的不是话.我说的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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