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一点美人痣
西汉元帝时,南郡秭归的女孩王嫱被选入宫中。王嫱小字昭君,因自恃美冠群芳,且心高气傲,拒绝贿赂杜陵画工毛延寿,而被毛延寿画得如嫫母、无盐那般丑陋。毛延寿贪得无厌,又奸诈无比,画像作完,又提笔蘸墨,在王昭君画像的颜面上,平添了一颗黑痣。一颗美人痣,因位处眉心,也被叫作克夫痣。竟宁元年春,因为这颗美人痣,王昭君被元帝当作寻常丑女,冒充公主,远嫁匈奴呼韩邪单于。王昭君临行,元帝见王嫱美貌绝伦,才发现被骗。元帝好色,后悔莫及,本想把王嫱留下,又恐失信于外夷,只好忍痛目送王嫱离去。
元帝拂袖回宫,找来宫女画像一一览看,查出原是毛延寿搞的鬼,即刻将毛延寿押来问罪。
元帝斥曰:“大胆狗奴才,乱点丹青坏我好事,你可知罪么?”
毛延寿跪地叩头,战战兢兢答道:“臣知罪!祈望万岁开恩,赦免一死!”
元帝又问:“你罪在哪里?”
毛延寿回答:“世上女人如花,万紫千红,千姿百态。臣罪在不能摸透万岁心思,描出万岁喜欢的女人。”
元帝怒曰:“大胆狗奴才,休得花言巧语!我问你那王嫱如花似玉,你为何将她画成丑八怪,害得朕将她嫁到匈奴!”
毛延寿回答:“万岁在上,容臣细细道来。万岁所见之王嫱,乃粉黛胭脂描摹而就,不可尽信。那王嫱其实不过是位平常女子,一旦洗尽铅华,其丑陋本相必纤毫毕现。臣见她具有克夫之恶相,万万不可留在宫中。臣向来作画,不拘泥于外表,务求形神兼得,力透纸背,入骨三分。臣听说,有一日王嫱在宫里弹琴,天上恰有一队大雁飞过。那些大雁见了王嫱,吓得失魂落魄,惊惶逃命。其中一只竟当场被吓死,从云端跌落下来。这都是臣亲耳所闻,请万岁明察。臣有几条狗命,敢欺骗君王么?”
元帝听了毛延寿一番言语,觉得有些道理,不由沉吟起来。毛延寿见有机可乘,胆子越发大了,竟信口胡诌起来:“常言道,老婆是人家的好,小猫小狗才是自家的亲。万岁见那王嫱远嫁塞北,成了匈奴呼韩邪单于的老婆,产生痛惜之心,也属人之常情。古来《卫風》有诗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说的也是这个理:身边的女人让人烦,美女却总是在远方。万岁您说是也不是?万岁在上,臣不敢有半句妄言。”
谁料,毛延寿的一席乱侃,竟触动元帝心中的隐痛。当年,元帝就是被华丽穿戴所惑,错选了俗不可耐的王政君做皇后。每想起此事,他心里都懊悔不已。王政君与王昭君,名字仅一字之差,怎么这么巧?也许这就是天意,两人相差无几,未得之时尚有魅力,一经到手,也就没啥意思了。
想到这里,元帝怒气消了大半。但皇帝奉天承运,金口玉言,杀个人如同碾死蚂蚁那么简单,岂能让毛延寿轻易逃脱。他还是抓住毛延寿不放:“大胆奴才!我再问你,那王嫱脸上凭空添了一颗黑痣,你又做何解释?”
毛延寿答:“万岁有所不知,这就是丹青技法之奥妙:画龙须点晴传神,画人宜点痣传神,手法不一,道法相同。一点美人痣,内藏玄机无限,它可传达吉凶福祸性情命运,一生遭际,尽在一点之中。所以,不可不点,亦不可尽点;不拘泥于写实,于玄虚处求真;虚实相间,亦幻亦真,朱墨互见……”
元帝打断信口雌黄的毛延寿:“休得狡辩!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么?”
毛延寿连连叩头:“龙颜盛怒,臣罪不可恕。臣愿万死,以谢万岁。”
元帝见毛延寿巧舌如簧,龙颜大悦,问道:“万死!什么叫万死,莫非比杀头还厉害?”
毛延寿回答:“回禀万岁:万死就是折磨而死,不生不死,虽生犹死,生不如死。”
元帝深感好奇,问道:“什么是折磨而死?”
毛延寿回答:“回禀万岁:民间向来有三十六计、七十二折磨的说法,娶丑女人做老婆,为天下第一折磨。”
毛延寿这句,又说到元帝的心上。感慨之余,皇上突然灵机一动,想存心折磨一下这个毛延寿。
元帝翻开手下的宫女图册,找了许久,果然找到一个与王嫱一般的丑女。这丑女名叫罗艳,正巧也是南郡秭归人。元帝有些纳闷:怎么天下丑女,都集中在一地呢?
宫女罗艳被召来见驾。元帝见那罗艳果然与图像不差分毫,虽不算奇丑无比,模样作派也还周正,却让人感到很难相处,惟恐躲避而不及。元帝甚为满意,遂传圣意:将宫女罗艳嫁与杜陵毛延寿为妻,令杜陵太守为其主持完婚,不得违抗。
毛延寿知趣地叩头谢恩:“谢万岁!臣甘愿受罚,赴万死而不辞!”
满朝文武官员见状,大为惊讶,如此“万死”,谁不趋之若鹜,简直荒唐至极!元帝虽看在眼里,却深不以为然,还为这独创的折磨刑罚,暗暗窃喜。
于是,宫女罗艳被送往杜陵,毛延寿也被押送还乡。
元帝这一手果然厉害,真是:与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乡路上,毛延寿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他虽然免于一死,可一想起日后的子,便如大祸即将临头一般,惶惶不安。大殿上,他对那罗艳仅仅一瞥,虽说只觑个侧面,还是让他不寒而栗。他做梦都想不到,这次“出塞”的已不是王昭君,轮到他毛延寿了!想起当初他那神来之笔,想起那颗点在王昭君脸上的美人痣,他好生后悔:都是美人痣惹得祸!
由美人痣所引起的联想,忽然让毛延寿茅塞顿开,他蓦然想起:原来那罗艳不是别人,想当年,他也曾为她画过像啊!
毛延寿回想起当年为罗艳画像的情景。
本来,为一位十几岁的妙龄女郎画像,是一件很令人惬意的事。可是,为罗艳画像却很不轻松。这个女孩很傲慢,根本不把这位放浪不羁、拉里邋遢的画工放在眼里。她并不是吝啬钱财,塞给毛延寿的贿赂比谁都重,而是她的傲慢态度,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她象打发叫花子,把事先准备的首饰往毛延寿手中一塞,鼻孔朝天,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是给你的,拿着先生。瞅准了再落笔,别胡弄我,听清楚了么?”
依照惯例,毛延寿问起罗艳的名讳、贵庚、府第、天性、好恶等。这女孩很不耐烦,只答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贯,便再也懒得说出一个字。一听说罗艳与王嫱是同乡,毛延寿心里就不舒服,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郡秭归的女孩们,咋就都那么倨傲呢!心里不舒畅,却不敢顶撞和怠慢,宫女都是皇上的人,他哪里惹得起。
毛延寿仔细观察罗艳,见她皮肤白皙柔嫩,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身材适中,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了。可是,为什么总是让人觉得不可接近,甚至让人厌恶呢?莫非是年龄尚小,还没长成的缘故?
毛延寿不愧是出类拔萃的画工,很快他就找到了原因。这女孩在化妆上太过,或者太不会化妆了,眉毛眼睛描摹的太浓太重,胭脂粉黛擦得太厚太腻,大概她对自己太少自信吧。可另一方面,这女孩却非要端出一副清高的架子,眉毛刻意地高高挑起,目光疏懒,恍然四顾,心不在焉,一脸漠然。最使人失望的是,在一张并不难看的蛋圆脸上,女孩的五官仿佛是随意摆放,各自为政,相互没个照应。既然拿人的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可是,这幅画怎么拿出手呢?毛延寿有些犯难了。
一筹莫展之际,毛延寿似有神助。他忽然有所省悟,提起笔,在朱砂上蘸蘸,而后落在画中女孩的左颊,轻轻一点,一颗美丽的朱砂痣倏然呈现。霎时间,画中的女孩活了,目光流盼,楚楚动人!毛延寿一时忘乎所以,欣喜若狂,感到自己的确很伟大,能点石成金了!
毛延寿将画像展开在女孩眼前,想不到女孩却大发雷霆,说她自己明明把她腮边的红痣用胭脂盖上,为什么让它显露出来,简直是在羞辱她。
毛延寿恍然大悟,原来女孩脸上竟真有一颗痣,天生的美人痣成就天才美女,何须他毛延寿徒劳!王嫱和罗艳,两位旷世美女竟生在同时同地,天地造化之神奇,钟灵毓秀之美妙,让他感慨万端。
女孩淌着眼泪,愤怒地指着画上的朱砂痣说:“你竟敢把我的皮肤画得这么肮脏,这么恶心,真让我受不了!你好大胆,居心何在?”
对于罗艳掩藏美人痣的做法,毛延寿感到莫名其妙。他耐心跟女孩讲,这颗痣很难得,不是平常的痣,是颗美人痣,而且颜色、形状、位置、大小都恰到好处,是锦上添花,让你的容貌更显得美,令女人艳羡,让男人心动。这颗痣又是吉祥痣和福寿痣,皇上见了一定会喜爱有加,这颗痣能帮你很快得宠。
可是,这女孩很固执,刀枪不入,水火不进,点着毛延寿的鼻子,盛气凌人地说:“我脸上的痣是我自己的,别人喜欢不喜欢,我不稀罕。我就是我,我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美,管他别人怎么看我,我自己喜欢就好!说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偏偏我就为自己而‘容’!”
毛延寿哑口无言,心里骂道:“小黄毛丫头,唬谁呀你!纯粹是假清高、假正经、假不指着。你丫有种甭擦那么厚的胭脂,你丫有种学学你老乡王嫱,甭他妈巴结我、打点我!”
无奈,毛延寿只能依照罗艳的要求,把传神的朱砂痣抹去,又照她的要求,涂抹些浓墨重彩,就象她自己在涂脂抹粉一样。自命不凡的美女,将丑当美,还自以为得计。而妙笔生花的画工,也乖乖听任摆布,乱点丹青,在美女脸上肆意涂鸦,真乃天下奇谈。
事过境迁,人世沧桑。那罗艳自作自受,最终也没能得到元帝的宠幸。而毛延寿却坐享其成,要迎娶美女罗艳做新娘子,而且还是皇上做大媒。谁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毛延寿何德何能,怎么就该着他走桃花运呢!
罗艳被钦点许配邋遢鬼毛延寿,心中好生委屈,路上哭哭啼啼,从京都一直哭到杜陵。一路上的泣涕涟涟不尽,遂使粉黛铅华尽洗,露出罗艳真实面目,令众人好不惊讶。只见她素面朝天,欲怒还嗔,眉似山岚微蹙,眼若秋水粼粼,加上朱砂一点玲珑痣,活脱脱一位绝代佳人,惹得过往男女流连瞩目,啧啧称羡。毛延寿小人得志,逢人便自吹自擂:“一点朱砂痣,扶得美人归!”百姓侧目而视,争说这世道可怎么好,真是好汉没好妻,赖汉攀花枝。
杜陵太守不敢怠慢,即刻安排一干人等,操办成婚大礼。罗艳一改往日浓妆艳抹的旧习,心想既然不再刻意为谁,何不省些心思。她绾珠髻,戴凤冠,佩金钗,栽玉簪,身着罗裳,腰系宫绦,轻施粉黛,浅描眉眼,腮边一点朱砂痣,若有若无,似隐似现。菱花镜里,她自己看着也觉得格外撩人,心里好生诧异。这时候,外边笙乐齐鸣,罗艳藏进盖头,款款作细步,被簇拥着踏进正厅。毛延寿摇头晃脑,耀武扬威,笑得合不拢嘴。杜陵太守主持,夫妻拜过天地,大礼既成。众人皆大欢喜,却无人得知,其实这是元帝折磨毛延寿的刑罚。
洞房花烛下,毛延寿急不可待,掀起新人的盖头,却见罗艳满面珠泪,默默而泣。毛延寿作出怜香惜玉的姿态,柔声问道:“娘子呀,新婚之夜,一刻千金,理应开心为是,为何伤心若此?而今娘子已作我妻,娘子之痛亦我之痛,切不可闷在心里,说出来,待夫君为你解忧。”
罗艳说:“可叹我罗艳,天生丽质,心高气傲,向来我行我素,从不求谁,也不靠谁。而今沦落若此,真乃生不如死!”
毛延寿说:“娘子此话差矣。娘子美貌远在那王嫱之上,堪称天下第一美女。可是,又有几人能赏识呢,只有夫君我一人吧。娘子将这勾人魂魄的美人痣藏起来,不是为我毛延寿,又是为谁呢?娘子为第一美女,夫君我也不是凡人。手握丹青妙笔,能呼风唤雨,可起死回生,世上谁人敢比!娘子不记的了?我给王嫱点一颗痣,就把她发送到塞北去了。我帮娘子藏了一颗痣,就将娘子雪藏至今,一直藏到我的黄金屋里,成就你我夫妻百年之好。娘子呀,你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此时不寻欢行乐,更待何时!”
听了毛延寿的甜言蜜语,罗艳不由心动。毛延寿乘机为罗艳殷勤把盏,举杯饮了一杯合欢酒。罗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遂与毛延寿调琴瑟,作鸾俦,云雨梦高唐,开始其甜蜜的折磨。然而,毛延寿不仅邋遢,而且体臭难闻,尤其是一双臭脚与一张臭嘴,更让罗艳恶心。她只得屏住呼吸,噙着眼泪,默默地忍受,心里偷骂:“狗日的毛延寿!”
第二天,毛延寿偕同娇妻,出关北上,远远地离开汉家地。毛延寿与罗艳从此无影无踪,销声匿迹了。
人们都以为,是元帝杀了毛延寿。而元帝却暗自得意,以为毛延寿逃不脱他所设计的刑罚。谁也不记得,漂泊异乡的美女罗艳,被折磨得花容失色,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是那颗美人痣。 谢谢分享,真的很好哦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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