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
一这是一个官场黑暗流氓横行的年代,这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不值钱的年代。
1930年初,从北平大学国文系肄业的秦文凯逃到上海谋生。他在大学里搞学生运动,发表过几篇控诉社会黑暗的社论,惹怒飞扬跋扈的当局。当局到处标榜民主宽厚,把秦文凯的言论当作无知孩童的戏言,暗地里却逼迫学校把他开除。
年轻气盛的秦文凯不甘心沉沦,瞒过家人,跑到上海十里洋场谋生,不名一钱的他贪婪地想靠着自己锐利的笔锋在上海滩生存下去。当时的上海滩仿佛一架包容万象的高温巨炉,生产出来的既有高官巡捕洋人,也有文人流氓乞丐。
秦文凯籍贯广东,父亲在广州洋记面粉厂担任推销工人。秦父身上流淌着中国农民小富即安的血液,贪图一辈子风平浪静过早地判决儿子的未来———秦文凯高中一毕业就继承父业。
秦文凯当年从广州跑到北平读大学就是为了摆脱父亲念念不忘的推销员职业病。
周父对秦文凯一意孤行北上念书一事异常气愤,他切断儿子一切生活费。幸好秦文凯天生具有一手锐利的文笔,经常给报纸写社论,到处谩骂,靠微薄的稿费自救。
秦文凯被学校开除,对祖宗不肖对父母不敬,误入歧途的他只好再接再厉,每两个月就拜托北平的朋友替自己写一封家书慰劳家人。农民的孩子重情义,友情更是肝胆相照。
秦文凯的理想是当个作家,他的最高理想是为中国人赢得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眼里,其他职业都是冒着被人欺辱的差事,惟独小说可以凭借文字有尊严地进行反抗。
那个年代大学里最风光的当数法律系和外文系,他们都是纨绔子弟,骨子里流淌着某种优越感,自信能够凭借一技之长永远世袭下去。可惜读过法律的人或者在同洋人的谈判中屡辩屡败,或者进政府修炼独裁统治;读过英语系的或者沦为洋人谈判的中文翻译官,或者逃到国外苟活一生。
这两个最炙手可热的行业都以喜剧收场,无不让人拍手称快。除了抨击当局,秦文凯最喜欢讥讽法律外文系的学生,说他们“胸有大志,为虎作獐”。
读国文的一般是农民孩子,地位卑微的他们喊出“文以载道文以治国”的口号,惊扰无数独裁者的美梦。独裁者不顾“防民之口胜于防川”的古训,禁止国文系谈论时事,稍有逾矩便拉军警镇压。“不谈国事”好比一个人被封住嘴巴,憋死是迟早的事。不情愿憋死的国文系青年只好削尖笔头画龙画虎,继续惊扰独裁者的美梦。
1930年的上海滩还是洋人的海外花园,他们把上海大卸八块,然后建起围墙在里面群魔乱舞。上海巡捕是当时世界上最没有尊严的一种生物,他们不敢惹洋人,只好拿刀枪在大街上欺压老百姓,与狼共舞。
二
初到上海的秦文凯刚下火车就被一帮地痞盯上,他足足逃了他三条大街才挣脱。
秦文凯刚想跟道貌岸然的巡捕描述惊险故事,他们就蛮横地抽出警棍:“不可能,瞧你这副穷酸样,除非他们稀罕你的小命!”
在巡捕房眼里,即使穷人被杀害也立不了案,他们就像大街上的蚂蚁,谁也不会关心被踩死多少只。
刚离开凶残蛮横的巡捕,秦文凯又招来一帮乞丐。这群人“雁过拔毛蛇过扒皮”,擅自抢走他身上仅有的30块钱。初到一个地方就露宿街头,这是流浪汉的基本特征。显而易见,秦文凯正在朝流浪汉的生活逼近。
华灯初上,秦文凯落寞地看着大街上横冲直撞的洋轿车,街道两旁声色犬马的歌舞厅咆哮的音箱几欲掀开古老脆弱的楼顶。秦文凯想到广州那个四壁萧索的家,这时候乡亲们应该聚集在门前空地上谈论井冈山的红军。
善解人意的父亲还会怨恨自己没出息吗?也许早就心软了。说不定还是那样坚决如铁,秦父是一个立场坚定的老工人,很多人很多钱都收买不了,也威胁不了。慈爱的母亲此时应该站在门口念叨自己的乳名,她理解丈夫对儿子这么狠心的原因。在他们眼里,儿子有没有出息都无所谓,他们只祈祷秦文能凯平平安安从从容容过完一辈子。
秦文凯忍不住滑落几滴眼泪,泪水刚降到地上就渗得无影无踪,仿佛渐渐远去的北平大学国文系生涯。秦文凯偷偷抹拭泪痕,嘲笑多年不哭的自己居然因为想家而哭泣。
沉思间,几个巡警过来盘问:“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到上海来干什么?这么晚还在大街上乱转干什么?你再不走我们就拘捕你!”
秦文凯冷对那帮无赖,信步离开大街。四周都是陌生的世界,去哪里都一样。他拣最近的一条弄堂,一路向北,没过多久辗转到一条小街。
夜深了,逛街的人们早就鸟兽散,此时还有几盏孤灯伴着长夜,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偶尔有一两只猫身影矫健地滑过,深巷尽头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秦文凯像只夜猫子,蹑手蹑脚到处乱转,他不想再破坏渴睡人的睡眠,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借着微弱的灯光,秦文凯找到一块木板。木板安放在一个水泥台子底下,连接着两根石柱子,有一个人长度,离地面有几厘米高。
秦文凯叹了一口气,弯着腰爬进去,将旅行包当枕头躺下。
他的鼻息立刻引来夜游的蚊子,没多久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准备夜宴。秦文凯的睡意仿佛抱着巨石过河的人,稍微放松就会沉下去。那些弹着琵琶哼着小曲的蚊子破坏了渴睡人的情趣,他只好拿衣服包裹全身,只留鼻孔出气。
睡眠居然安稳了,只是有一股肉腥味伴着微风拂来,几欲引起肠胃不适。秦文凯断定自己正睡在一个屠夫卖肉的台子下。不过对于一个刚从北方逃跑到南方的浪子来说这张床够义气了,他没有嫌弃的勇气。
睡得迷迷糊糊时秦文凯的美梦又被惊扰,这次不是蚊子,而是一个手持扫把做防御状的老汉:“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睡在这里?!”
东方已是鱼肚白,秦文凯一边感激老汉叫醒自己,一边生气美梦被惊扰:“为什么你们上海人老喜欢问我是什么人?我当然是中国人了,不过既不是流氓也不是警察,不会伤害你的!”
老汉被秦文凯吓破了胆,一脸木讷,他永远也想象不到一座卖肉的台子会走出一个中国人。
秦文凯不理会老汉,收拾好东西,弯腰走出来,抬手的瞬间发现手掌底下藏着一块钱。他一把手抓过,总算找到早餐了。
秦文凯吃罢早餐来到大街上,走进路旁一家报馆。
“你们这里要人么?“
“你什么来路?“
“北平某大学国文系。”
“来这里多久了?”
“昨天刚到。”
“有什么工作经历?”
“没有。”
“你对目前上海形势怎么看?”
“政治腐败官场黑暗世道艰难。”
“你可以原路走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社长就是市长的公子!”
秦文凯和报社擦肩而过,过程简单得像把一块石头扔进水里,连个泡都不冒。他想自己可能太口无遮拦了,不过即使幸运进了报社他也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假如是这样,进去再出来是迟早的事。
秦文凯从报社出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他只好把几件冬衣当出去,省吃俭用过每一天。他上午吃几个窝窝头喝稀饭,下午喝小米粥送馒头,私自省去早餐。
秦文凯这天决定到建筑工地去碰运气,并且做好了被人欺辱的准备。
“老板,瞧我这副身材在你这里可以干什么活?”
“你想找什么活?”
“随便,能生存下去就行。”
“哪来的?有什么工作经历?”
“没有经历,不过我很能写!”
“能写你就应该到报社去整天吹嘘和平主义嘛,到我们大老爷们的地盘上来干什么?!走吧!这么细皮嫩肉,干不了重活的。”
“我刚被报社拒绝!”
“那就到市政厅去当秘书!”
“市长是报社社长的公子。”
“那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我会拿着社长的报纸去臭骂市长!”
“那你赶紧去上吊吧!”
……
没过几天秦文凯就花光所有当钱,饿了半天后他决定去偷包子。
偷书的孔乙己争辩:“窃书,读书人的事,不算偷书。”
秦文凯也给自己找到了偷包子的理由:“偷包子,饥饿人的事,不能算偷。”
那条街是包子巷,从街头到巷尾摆满了东南西北方的包子,色味俱佳。秦文凯混进去后东张西望,突然抓起两个包子就飞奔。
那个包子老板大喝一声,奋起直追过去。
秦文凯死命护住那两个抢来的包子,刚抬脚就飞出几丈远。他听到耳朵两旁呼呼的风声,就一直狂奔到巷口,倾听到身后没有紧跟的脚步,他疑惑地回头。
一帮人正在包子摊上趁火打劫。
秦文凯无缘无故成了强盗的帮凶,无奈地摇摇头。
他突然被人敲了一下肩膀:“这位兄弟,刚才多亏你引开那些包子师傅,我们刚饱吃一餐。这两个赏给你,正宗的东北包子!”
秦文凯心有余悸,回过头争辩:“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兄弟,咱们道路不同,我也是无意才帮你们忙的。”
那男子吹一声口哨,扑上来两条恶汉,虎视眈眈。
秦文凯随机应变:“其实有意或者无意都无所谓,大家都吃饱了就行。谢谢你的包子!”
秦文凯刚走两步,背后又传来那个汉子的声音:“喂!我看你一个人势单力薄,在上海滩你想混得好,要么做官要么当流氓。这是唯一的两条路!我叫马飞虎,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虎哥。”
秦文凯不习惯被人威胁,扮了一个鬼脸,指着那汉子:“你到底想怎样?想恐吓我还是杀我?”
马飞虎自作多情地微笑:“这倒没有,我看你为人挺义气,出来混的法宝就是讲义气。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具备了当流氓的资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回去,从今往后你我就是兄弟,吃酸喝辣都少不了你!你想走也可以,不过以后我会见死不救的!”
秦文凯回忆起两次凶狠威胁他的警察,又想起刚才被馒头摊主追杀的惊心动魄,看来他只好去淌这潭浑水了。
也许一无所有的秦文凯要在上海发达就得从流氓做起。
这个流氓团伙在黑道上有个不好的口碑,既抢钱又抢人,简单地说就是穷鬼和色魔的混合体。不过有时候他们连洋女人都敢染指,这无意抵御洋人侵略的壮举让他们在上海黑帮享有极高的民族声誉。因此他们第一条帮规是:强奸外国女人,维护民族尊严!这条帮规看得秦文凯只想咬舌自尽。
秦文凯豪言文笔不错,被马飞虎安排为秘书,专门拟定抢人抢钱的步骤。
马飞虎极具导演天赋,可惜不识字,会说不会写。他的首席秘书必须具备三种功能:军师,驾驶员,秘书。马飞虎最理想的抢劫步骤不仅包括推拉摇移镜头,还讲究长镜头短镜头互换,此外还追求场景背景角度光线独到和谐,甚至还提出主观镜头客观镜头平衡的构想。
要想成为马飞虎的首席秘书,他不仅具备文学家的才,还得具备实战家的能,更重要的是具备狠黑的心肠和毒辣的手段。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每次马飞虎出手都是一出戏,刀光剑影的场面用得最多。
秦文凯跟随马飞虎的前三个月什么事都不用做,整天坐在那里观摩前辈们示范演练。这种罪恶肮脏的和国文系风牛马不相及的差事让秦文凯感到空前的耻辱。
秦文凯迟早都要拿出真本事给马飞虎欣赏,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贬职为跑路小混混。跑路的流氓通常死得最快,不是被另一帮人打死就是被街头的巡捕枪毙。
在黑社会里,升职和降职都没有固定的周期,即使是老大也把脑袋悬在腰带上,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或者朋友杀死。
三个月后,秦文凯的笔开始出鞘,由于面临着前辈们的审判,他只好布了一个卑鄙无耻惨无人道的局,赢得一阵喝彩声。
马飞虎当场把那几个前辈贬为跑路的,理由是强者为王。几天后有两个前辈巡街时被人砍死。
秦文凯要对付的第一个女人叫周婧舒,是当时上海滩财阀周仁开的千金。
周婧舒
女
24岁
身高160公分
长发飘飘
貌美端庄
北平某大学中文系毕业
上海滩财阀周仁开独生千金
身价2亿
明天她会去看流行时装展,在她回家途中下手拦截
……
马飞虎点燃一支雪茄,眯着眼满意地欣赏秦文凯刚拟订的绑架步骤:“秦兄弟,只要抓到她咱这辈子都不用愁了。你小子果然有点本事,大哥没看错你!接下来的事交给我们办就行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有好运气了。哈哈哈……”
秦文凯送走马飞虎,躺回床上把周婧舒的档案又看了一遍。资料上周婧舒正对着自己友好地微笑,秦文凯在她照片停留了几秒钟,暗生可惜,之后又在“国文系”三个字上盯了几秒钟,惆怅万分。
放下档案袋,秦文凯怪罪自己心狠手辣,他从来不想伤害自己的同仁。秦文凯虽然是国文系的“败类”,但是他仍然迷恋国文系。秦文凯连夜拟订一个挽救计划。
三
上海滩霞飞路灯火通明的周家庭院里,两个年轻女子正在法国梧桐树下侃侃而谈。
“小叶,咱明天去看流行时装展吧?趁我父母亲都不在,很难得的自由机会。”
“小姐,我害怕老爷夫人回来责骂,那我就死定了。还是别去了吧,要去等他们回来一起去。”
“不用担心,有本小姐护着你呢,他们不要你我一辈子照顾你还不行吗?”
“小姐,你别激我,我也快受不住诱惑了。”
“这就对了,咱明天一早就出发。今晚跟老王说一下明天我用车。”
“这……”
“快去,别这这那那了!”
马飞虎正在窝里给弟兄们安排劫财路线,手脚并用到处比划,幽暗的灯光照得流氓分子一片狰狞。
秦文凯的突然闯进吓了他们一跳,“马大哥,明天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就怕你看不下那种场面,算了,你还是别去了。文人合适动笔,不合适动刀枪。”
“我决定去了,请你给我学习的机会。”
“既然秦兄弟想去观摩,大伙就多留意他一点,千万别咱英勇神武的军师丢了!否则我拿你们是问!”
四
欧洲流行时装展在上海大剧院热烈进行着,高贵典雅的线条雍容华贵的风格博得客人阵阵欢呼。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小叶再也坐不住了,她担心老爷夫人们已经回来了。
“小姐,走吧!留着以后再看吧!”
“急什么?既然来了就要看完,既然出来玩就要疯一点!你先静下心来。”
小叶看着窗外愈渐暗淡的天色,急躁不安,脸蛋也被烧成通红。
马飞虎率领弟兄们在路上等候多时,长期保持警惕的脸蛋因为疲倦而走形,此时纷纷忍不住打呵欠。
马飞虎怒骂:“没出息的东西,给老子看好了,否则有你们好看!”
秦文凯安静地躺在埋伏圈后面,仰望着阴霾的夜空,几丝亮光试图撕碎阻挡它们的乌云,相互追逐。他想象不出这帮强盗会怎样对付一个柔弱女子。他怨恨自己为虎作獐,同时也感慨身不由己,为了生存平时胆小怕事的自己居然会拟出那么惨无人道的绑架计划。眼前他只好祈祷周婧舒绕道而走或者永远不要回家。
秦文凯合十祈祷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松开,周家的轿车已在路那端出现,缓缓朝这边开来。秦文凯浑身在冒冷汗,他很想越过埋伏圈通知她们这里有人埋伏。可是秦文凯不敢,马飞虎锐利的如鹰嘴的双眼正得意洋洋地盯着他。狗急跳墙,财迷心窍的强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杀人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杀鸡杀鸭般简单。
这角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经常有人在这里被抢劫被杀害,居然还有人敢乐此不疲地夜探,他们烫热的余勇不过是强盗们刀下的笑柄。
轿车转眼间被流氓们安插的铁钉捅破轮胎,失去平衡的轿车往水沟倾倒,死寂的夜空被两声孱弱的“救命”声划破。诡秘的笑容爬上流氓们杀机四伏的脸庞,他们犹如冲破牢笼的困兽,拼命扑向那歪倒的轿车。
秦文凯依然安静地躺在埋伏圈后面,仰望着上海阴霾的夜空。刚才那几丝亮光已被黑暗完全吞噬,浓云正朝着他翻涌过来……
次日,上海各类报纸争相登出绑架新闻,画面上马飞虎蒙着面架起刀。画外音:命令财阀周仁开24小时内拿2亿来赎换女儿周婧舒!
五
还没有拿到钱,马飞虎不敢动周婧舒。在很多强盗眼里,财永远比色大。
马飞虎私自觉得把周婧舒交给秦文凯保管最安全,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秦文凯还没有完全脱胎换骨成流氓,他可以保证周婧舒毫发无损。
马飞虎很自负他看管活宝的能力,曾经屡试不爽。当然马飞虎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假如人生地不熟的秦文凯动了善心把周婧舒放走,肯定跑不掉,因为上海滩每个角落包括厕所都有他的人。
自从拟完绑架周婧舒的计划后,秦文凯确信自己已经成为十恶不赦的强盗,他决定在以后黑社会的日子里尽可能赎罪。
他把自己那份晚餐送给周婧舒,他知道她肯定吃不下“囚犯”的食物,还给她水喝,像对待宾客一样客气。
“怎么样?还呆得惯吧?”
“暂时还死不了!”
“不过未来就难说了。”
“你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这个世道很混乱,还敢出来游荡。这是勇敢还是挑衅?”
“世道混乱还不是起源于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流氓强盗!我又不走你们家的路!”
“你最好不要跟我讲什么道理,这个地方从来不讲人情也不讲道理,也没有谁愿意听你讲。实话跟你说吧,上海滩的道路不是市政府设卡就是我们流氓管理!”
“如此说来,你给我饭吃给我水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了?”
“可以这么说。”
秦文凯感觉门口有人在偷听,亮起嗓子补充:“我觉得你姿色不错,羊入虎口确实有点太可惜了!不过,我会很怜香惜玉的。”
周婧舒恶狠狠盯了秦文凯一眼。
门口传来马飞虎的狂笑:“秦老弟,你要有爱财之心,玩笑是可以开的,千万别吓着咱们的活宝了。”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
等马飞虎走开后,秦文凯起身眼看窗外的夜色:“你不要用那么恶毒的眼光盯着我,你真以为我喜欢当强盗吗?”
“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只知道流氓窝是不会有好人的。”
“老实说,我很不喜欢你的说话方式!尽管我确实参与绑架你。”
“这还不够吗?”
“你信不信,现在只要我一走开,外面肯定有几百个流氓冲进来。”
“他们想干嘛?”
“你说呢!”
“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进黑社会你可能就不这么盯着我了。”
“不管怎么说,能进黑社会的人一般都不是好东西!”
“是吗,那我问你,假如你快饿死了,你选择死亡还是生存?”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忍饥挨饿过。”
“所以说你是应该被绑架的!”
周婧舒不说话。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衣食无忧吗?你知道上海滩每天死多少人?怎么死的?不清楚的话回去问你父亲以及你父亲的朋友。”
“我父亲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不姓周绝对不会有人绑架你!总之,你父亲有的是钱,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以后别再胡乱游荡,尤其是夜晚,说不定下次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秦文凯说完回去睡觉。
过了半个小时,秦文凯回来看还绑着绳子还在怒视着自己的周婧舒。
“你没有嘴巴吗?不会说一声啊?这么绑着你能睡觉吗?”
他说着过来帮她解开绳子。
“我就是不想睡觉,我身体状况越差你们得的钱越少。”
“我再说一遍,流氓窝是不会讲什么道理的!你爱受罪就自己受去吧。”
秦文凯甩开手,转身而去。
“喂!”
秦文凯不理会她,继续走远。
“聋子!你不松绑,我怎么睡觉啊?”
“你不是不想睡觉嘛,现在好了。”
秦文凯还是不愿回头。
“我求求你了!大哥!”
秦文凯蓦然回首:“这句话我爱听。”
秦文凯给周婧舒松绑,两人静坐着互不理会。偶尔四目相对,彼此马上迅速逃开。
又过了一会,两人同时脱口:“你……”
“你先说。”
“你先说,你是主人。”
“还是你先说,女士优先。”
“还是你先说,当今世界男人当道。”
“好!你是不是国文系毕业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
“绑架你的资料上明明写着呢,傻瓜!”
“你也是国文系毕业吗?”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我上到一半就被学校开除了。”
“这么不幸?犯什么罪?从实招来!”
“怒骂政府。”
“我开始有点崇拜你了。”
“谢谢!”
“其实我也曾在心里骂过政府。”
“这么有趣?”
“一般。那你后来怎么加入黑社会呢?”
“我被开除后不敢回家,就来上海谋生。谁知道在上海滩混得最好的人除了当官就是流氓,我只好去当强盗了。”
“不至于吧,趁着年轻,你还可以重新选择道路。”
“没用,报社和建筑工地的老板接连拒绝了我。”
“在上海找一条出路有这么难吗?”
“不是很难,至少还可以当流氓,只是你不喜欢而已。”
“我不理解。”
“你再被绑架两三次就懂得我的意思了。”
“你习惯这么诅咒人啊!”
“不是习惯,而是特别喜欢这么诅咒某些人!”
包括我在内吗?”
“如果包括你在内,我今晚就不会给你饭吃给你水喝了。”
两人相视而笑,在笑脸绽放的刹那,秦文凯返璞刚来到上海时的轻狂,而周婧舒则归真不谙世事的童趣。
“我带你离开这儿吧。”
“不要,明天我爸就来赎我了,况且我逃走了你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继续当流氓啊。”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没事,流氓本来就没有好下场,迟早都得死。”
“可是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你送死。”
“你走不走?”
“不走!”
“你不要太相信你父亲,他那么爱钱,能舍得扔2亿吗?我猜他会贿赂一帮警察来。相信你应该听说过上海巡捕的办事效率。”
“那我该怎么办?”
“留在这里除了等死就是等死。”
“我们去哪里?”
“到外面再说。”
“好!”
凌晨两点钟,是一个人睡眠最为原始最为深沉的时刻。两人蹑手蹑脚绕过警卫,从后门逃出来,一路向南,跑亮了剩下的黑夜才停下。
整个晚上马飞虎一直偷偷监视秦文凯,熬到夜半渐渐丧失警惕,他不相信胆小怕事的秦文凯会给自己捅破篓子。
马飞虎惊醒过来,发现两人已经逃跑多时,连夜召集各路弟兄通缉秦文凯。
秦文凯周婧舒陌生地看着周围的人和物,东方的朝阳正在被阴冷的乌云封杀,此时勾勒出半黑半红的光晕。
“这是什么地方?”
“鬼知道,不过我们相对安全了。”
“秦文凯,我请你吃饭吧,跑了一个晚上快饿晕了,同时也为了报答你救我。”
“不客气!我倒有一些储蓄,不过昨晚全给忘在流氓窝里了。”
周婧舒从口袋里掏出钱袋:“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有彻底搜刮我!你那些不义之财,不要也罢。”
“不过你得先饲养我一阵子了。”
“可以,不过你得替我打工,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只要不让我做流氓,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好,我现在就要你背着我,昨晚跑得我腿都麻木了。”
“不背行不行?”
“不行,你想反悔吗?我最讨厌出尔反尔的男人。”
“我也是。背就背!”
秦文凯真的把周婧舒背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瘦?”
“我又不是猪,长那么肥胖干什么?”
“我现在这么欺负你,你没有什么感慨要发表吗?”
“当然有!我终于和黑社会说再见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过着,现在总算好了。多谢老天爷!”
“你不想谢谢我吗?”
“谢谢你?为什么?”
“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睡在那个流氓窝里呢。”
“说的也是。非常感谢你,聪明美丽的周婧舒小姐!”
“恭喜秦文凯先生自救成功!现在我要带你去理个新发型,还要叫理发师在你脸上割几道巴痕,这样那些流氓就永远认不出你来了。”
“你要送我去当和尚?”
“不好吗?”
“一点都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最多是个花和尚。”
“不明白。”
“因为我的身边有你啊。”
“讨厌!”
“我本来就很讨人厌。”
“无赖!”
“确实有那么一点。”
“要我怎么说你才愿意剃光头?”
“很简单,你也剃光头。”
“为什么?”
“因为和尚可以和尼姑生活在一块。”
……
秦文凯周婧舒两人逃命成功,在弄堂里边走边开对方玩笑,快乐得像两个小孩。
“周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家?马飞虎他们肯定到处找你,你最好暂时别回去了。你也别打电话,省得别人偷听,有机会给你父母写封信就行,不过要换个地方寄信。”
“既然这样,我就不回去了,你呢?”
“我老家在广州,眼前我如此落魄不堪,暂时不回去了。可怜我父母还以为我在北平读书呢,有机会再写封家书慰问一下。”
“那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怕你吃不了苦。”
“我可以尝试一下,省得你又挖苦我‘大小姐’。”
“就怕你受委屈。”
“天大的事有你扛着,我怕什么?”
……
秦文凯进山之前真的理了一个亮晶晶的大光头,一路上惹得周婧舒大笑不已。周婧舒本来也想理光头,后来在秦文凯强烈要求下稍微剪短。
六
山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不过天空也难得明净,仿佛在寓意着那个时代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有时东边日出西边雨,有时西边彩虹东边打雷。
山脚下坐落着一片房屋平仄的村落,一天到晚有孩子在村前田野上来回追逐打闹。一条小河从村前缓缓流过,鸭鹅们在水里自由嬉戏。小河上横跨一座石孔桥,早晨和傍晚桥上人声鼎沸,人们喜欢到那里聊天。小河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田野那头是绿色丘陵,丘陵上爬着牛羊,牛羊群中点缀着几个放牧人。
山里的气象仿佛黎明前的黑暗,趁着战争还没有来到到处流淌着沁人心脾的静谧。身临其境的秦文凯周婧舒想高歌赞美,又害怕破坏山水田野的宁静,只好偷偷在心底感慨。
周婧舒文笔纤秀,不是悲小草就是伤小花。她写出来的散文柔风媚骨感情充沛,绵绵的哀伤看得秦文凯经常替她担心,只好安慰她:“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百花一处开。”
“比起牡丹的富丽芍药的堂皇菊花的坚韧,我还是喜欢默默无闻的蝴蝶花。”
“可惜花期已过,不然我倒可以亲手给你插上一朵。”
“我喜欢看花开花落,尽管那是一种喜悦忧伤并重的等待。我一直希望蝴蝶能随着蝴蝶花的开放而飞翔,能随着蝴蝶花的凋零而陨落,这样它们就不会因为失去对方而孤独寂寞。”
“人们正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给它们取名蝴蝶和蝴蝶花。
“可惜它们很少能同生死共存亡,不是蝴蝶花被人摘走就是蝴蝶被人捕捉。”
“不要悲伤,蝴蝶和蝴蝶花会在人们没有到过的小溪旁自由飞翔和永恒守望的。”
“但愿吧。”
跑进山里后的秦文凯和周婧舒很少出山,乡亲们无偿提供给他们粮食,还不愿收下他们的钱。善良淳朴的乡亲们还经常担任两人的信差。
陶醉在世外桃源里的秦文凯无法把喜怒哀乐寄寓在小花小草上,他开始酝酿第一部小说《上海1930》。
周婧舒好比一个“贤妻”,不仅做饭做菜,有时还亲自把饭菜送到秦文凯面前。她还承担秦文凯小说《上海1930》的首席审稿人。
余闲的时候,两人一起上山给乡亲们义务放牛放羊,偶尔帮他们干些农活,博得一片感激。秦文凯周婧舒手牵手爬过山放过牛下过河漫过步,两人如影随形,一起悲伤一起快乐。
1930年冬天,飞扬跋扈的马飞虎流氓集团被上海巡捕房端掉,一口气枪毙好几百人。接着其他帮派也陆续被剿灭,剩下的黑社会势力不足以威胁社会治安,有些溃逃的残余陆续加入国民党军队。
当年腊月,秦文凯的小说《上海1930》初稿完成。秦文凯多次感激涕零周婧舒,说回上海安顿好一切就迎娶她。
七
1931年春节过后,秦文凯周婧舒告别热情善良的乡亲们,恋恋不舍走出山里回到上海,准备开始一种新生活。
周婧舒把秦文凯介绍给父母,他们对秦文凯的态度非常客气,好象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周婧舒跟父母谈起自己和秦文凯的婚约,立刻遭来激烈的反对。
“秦文凯这小子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会玩点文字的愤青吗?看把你迷成这样!爸妈给你介绍一个比他强10倍的公子哥。”周婧舒父母为了巩固周家在上海商界的地位,瞒着女儿和某个政府官员结为亲家。
“你们小时侯就把我锁在庭院里,让我度过一个黯淡的童年,现在又想把我锁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难道想把我这一生也毁了吗?你们谁都没有权力设置我的未来!”
周婧舒父亲没有办法逼迫女儿,只好从秦文凯身上开刀。
“秦先生,你放过我女儿吧,我女儿跟着你会受不了苦的!”
“我们已经决定好要享受一起吃苦的幸福。”
“你要多少钱,开个价。”
“我从来都不稀罕钱,尽管我很穷,金钱买不到我对婧舒的爱情!”
周婧舒母亲亲自出马。
“秦先生,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吧,再说你凭什么和她在一起?”
“我确实无名无利,不过我们有天底下最崇高的爱情,你们不理解的。”
上海的气候走出严寒时,秦文凯的小说《上海1930》被地下组织出版,成为批判上海滩黑暗的先锋,引起社会轰动。
刚刚平息黑帮造反的上海当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立马把秦文凯列为危险人物,禁止公开出售《上海1930》。
周婧舒也顺应秦文凯的理想,经常给左翼文学联盟写战斗檄文,还好周父面子大,屡被姑息迁就。周婧舒父母担心女儿长此以往必闹出乱子,只好把女儿锁在屋里。
幸好还有小叶这个忠实的信差,每当老爷夫人一出门她就给秦文凯通风报信。每次秦文凯都学罗密欧爬上周家窗台,和周婧舒彻夜倾诉,好几次差点失足摔死。
“婧舒,很抱歉把你拖累了。”
“文凯,你别这么说,要不是你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魔窟里救出来,我现在还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咱离开上海吧,到南方去寻找红军。跟我走吧,上海滩不是明白人呆的地方。”
周婧舒迟疑了一会。
“你不愿跟我走吗?”
“我答应你。”
“谢谢你,婧舒!这辈子有你就足够了。一有机会我就通知小叶,咱们一起到南方去。”
八
1931年情人节。
灿烂的阳光一扫往日的阴霾,给刚走出严寒的上海滩披了一身明媚的春光。
秦文凯周婧舒小叶在火车站汇合,南回的时光近在咫尺,三人相视而笑。
秦文凯突然记起什么,摸摸口袋,眉头紧凑。他叫周婧舒小叶先进火车站等候,自己撒腿就往回跑。
秦文凯的母亲在儿子北上读书时曾给他一只玉蝴蝶,她说是给秦文凯未来媳妇的嫁妆。秦文凯刚才草率收拾,将它遗忘了。
跑回去的路上秦文凯又急又气,每当听到火车汽笛就误会是火车已经开走了。
他跑回那间小屋,翻了一遍就是找不到。秦文凯一直想把它送给周婧舒,苦于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现在却找不到了。
秦文凯又把全身搜了一遍,结果在左边裤袋里找到玉蝴蝶,忙拍自己脑袋骂笨。
跑回来的路上秦文凯心底涌起无限幸福,有周婧舒陪伴,今生无悔,他自信能走过无数黑夜迎来光明,能走过无数寒冬迎来春天。
想到这秦文凯加快了脚步,汗水迷茫了双眼。不过他能感觉到周身洋溢着一股清风,幽闭过无数毛孔,萌生出无穷力量。
透过朦胧迷离的双眼,秦文凯看见正在火车站口等待着自己的周婧舒。他朝周婧舒自豪地扬起手中的玉蝴蝶,脚步也飞快起来,因为那里有他的目的地……
他突然感觉胸口被人撞了一下,接着脚步开始滑溜,想往前奔跑却提不起脚。周婧舒仍然在那里笑着看他,俨然一尊白玉雕塑。
秦文凯低头看见鲜血从胸口喷出来,人群中一个持枪黑衣人一笑而过。
秦文凯挥拳怒向消失在人群车流中的黑衣人,“有心杀贼无力为天”的悲愤弥漫全身,轰然跪倒在地上。那只玉蝴蝶被喷出来的血瞬间染成晶莹的粉红。
“文凯!”周婧舒叫唤着,拔腿冲过来。
秦文凯感觉到自己正被龙卷风慢慢地刮进黑洞,眼前浮现着一个繁杂的空间,许多曾经的熟人在空中飘舞,他们在列队欢迎自己。秦文凯耳边的风充斥着义愤填膺的呐喊撕心裂肺的哭泣得意洋洋的大笑狂乱的欢呼……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西天被疲倦的夕阳粉刷成血红色,整个上海滩笼罩在一片暗红色的梦幻里。南回的列车拖着悠扬嘶哑的汽笛笨重跑过,铁轨两旁吹着黑色的狂风,整个天空没有一只飞翔的鸟儿,几声凄厉的乌鸦叫从很远很远的天边飘渺过来……
秦文凯安静地躺在周婧舒的怀里,开始人生最原始最漫长最无知的梦。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 很有感触的一篇文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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