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她三十五六岁,端庄丰满,有文化,有风韵。她的眼睛有点特别,眼睛后面似乎还有眼睛,前面的眼睛是虚的,有形无神;后面的眼睛是真的,有神无形。前面的眼睛看在人脸面,后面的眼睛看到人脑里。当然,一般人看不出这一点,只有和她一样有水平有心机的人才看出这一点。她丈夫就看出这一点。她一般不和丈夫对看,瞟一眼就成,就把目光偏移一点。
但是,她会盯上丈夫的后背看上几分钟,她会盯着八岁的女儿看上几分钟,她会在镜子前把自己看上半小时,一动不动。
丈夫回家来,她看上一眼就知道丈夫有没有事。如果有好事丈夫脸上是什么神态,如果正常无事丈夫脸上是什么神态,如果有不好事丈夫脸上是什么神态,些微变化,她一看就知。
这天晚上,丈夫下班回来,她看得出丈夫有点好事,虽然丈夫和往常一样,面色平淡,不声不响脱外套换鞋。
这几天,丈夫正为评职称的事烦恼、费心。难道这事有转机了。丈夫有好事她也跟着高兴,赶紧张罗饭菜。
丈夫是个大智若愚的人,想的和说的不太一样,这一点她清楚。她说的和想的也有差别,丈夫也清楚。
吃饭了,丈夫坐中间,她坐左边,女儿坐右边。
饭桌上是他夫妻俩交流信息沟通感情的好场所,但每次都没达到目的,但每次似乎又达到了目的。两人都觉得餐桌上的相聚和对话少不了,虽然话并不多。他俩中餐都在单位吃,女儿中午跟她妈去。他在一个科研单位工作,她在一个文艺单位工作。两人晚餐有时也有应酬,所以晚餐这顿两人尽量还是回家吃。如果不是吃晚餐这么一聚,他和她还不会正了八经面对面坐着。谈话,也不知道谈什么,两人的行业不同,如果有事就站着走着干活时就把事三二句说完了。两人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一句就能明白很多事。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她问。她想到了外遇那种事,女人那根神经最敏感。她感觉好像不是职称的事。她就投石问路。
他知道妻子的路数,她每次都想从他嘴里捞到点什么,以便好掌握他。而他偏偏不愿说,但每次似乎又说了,因为他每次都从她脸上看到满意的答案。既使他没说什么,只说了些闲话。
他今天真有点外遇,遇上一位大学里的同班女同学。在大学,他对这女同学一直有好感,他也看得出这女同学对他有好感。两人淡淡相交,心热脸不热,似乎在等时候,等机会。当初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就是那么回事了。后来大学一毕业,她回她那边省城去了,他仍留在这大城市,两人关系就没发展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和她在一个咖啡厅谈了一个多两个小时,谈得很愉快,甚至多年埋藏在心底的话都勾了出来。两人沟通了十年没见面的感情,填补了心中那一点空缺。他知道,这点空缺总有一天要填上。后来,那女同学要去应酬一个饭局,两人分手了,互留了通讯地址和号码。那女同学过几天就要回那边去了,他正谋求再见一面。没其它意思,就是再见一面。
他今天装着无事一般回家,谁知还是被妻子看出来了。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他想把这事摊开来,请女同学回家来玩玩,尽尽地主之谊,尽尽老同学之谊(之情),但他又摸不准对面这个女人会怎么想。虽然他们结婚十年了,也不乏有女同事来家。但这女同学来他心里就有点发虚,怕她看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本来和那女同学在外再见一面也很简单,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两个女人还是见一面好。对女同学讲,他有这样一个体面聪慧贤惠的妻子;对妻子而言,他有那么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同学。是采用哪种见面方式,要视情况而定。其实他夫妻感情很好,很适应,也没什么不合。但似乎好像缺点什么,不是十分完美。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两个人好得太好了,他两人反而不适应。这他和她心里清楚。
他知道妻子的很多路数,只是装着知道一点点。妻子也知道他很多套路,也装着只是知道一点点。他知道妻子知道自己很多只是装着知道一点点,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很多只是装着知道一点点。这后一层,两人又知道。两人好像打功夫拳似的,一层一层。到后来,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了解自己多少,不了解自己多少。
他想,今天这事还是放一放好。放一放是不变应万变的妙方。
“没什么新闻。”他说。
“这一天在外面,说点什么吧,我们女人见识短”。她说。
“你不一天也在外面。”
“我们女人的事你不愿听。”
“是不愿听”。
“爸爸,说点什么有趣的事吧。”女儿说。
妻子给女儿夹菜。
“好,说就说一点。我今天看到一个笑话。”
女儿看着他,她瞟了他一眼。
“有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一枚一角硬币掉泥地上了,你们说捡不捡。”
“捡。”女儿说。
她低头吃饭。
“这个人捡了,但泥地上还有一个钱印子,他还用手扣一下。”
“嘎嘎嘎嘎……”。女儿笑起来。
她笑一下。
“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
女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她也看着他,眼睛平淡。
“那就是我。”
妻子、女儿对看一眼。
“嘎嘎嘎嘎……”。女儿笑。
“咯咯咯咯。”她笑起来:“你很光荣。”她一边笑一边想,他今天肯定有好事,情绪这么好。
他夹一口菜吃,说:“今天饭菜不错。”她想,做了十年饭菜了,就这些菜打转转,有什么好不好的。她说:“我也说不错,做了十年饭菜,手艺也长进了,你什么时候请人来品尝品尝。”
他一惊,一口饭没嚼够就吞下去了。这女人真厉害,莫非她看出了什么。他说:“是要请些人来品尝品尝。”
“明天是星期六,就这么定吧。”
“他们有些人很忙,没准备,说不定只能请到一两位。”
“请一位也行。”
他一惊,就打退堂鼓:“算了,以后再说,明天太累了。”
“那就算了。以后再请”。
三人低头吃饭。
“我吃完了”。女儿说。
“你做作业去吧。”她说。
“歇一会儿再做。”他说。
“我先看一会儿电视。”女儿说。
“看吧看吧。”她说。
他转身从食品柜里拿了一瓶酒,倒了一杯。
她眼睛跟着他转。
“嘴里没味,喝点酒。你喝吗?”他说。
“我陪你喝点红酒。”她拿了红酒,又拿了一听鱼罐头。
他一口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
她喝了半杯。
“你评职称的事怎样了。”她问。
“难办。”
“怎么难办。”
“八个人争三个副高指标。”
他又喝一杯酒。
“你论文写得不少嘛。”
“不比那个”。
“比什么?”
“什么也不比。”
“你说清楚。”
“没什么可说的。”他又喝了一杯。
“搞不到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那不是钱的事,是面子,是声誉,那是——算了,听天由命吧。”
他又喝了一杯,并再倒酒。
“你这是第四杯了。”三杯是她给他定的底线。
“我今天碰到一个大学同学,她在她那个单位都可以评到副高。”
她心一跳。她不想问她的性别,但又想知道。其实知道又怎样,只是想知道罢了。
“她怎么可以评到副高。”
“她那个单位新手多,可以把她浮起来。”
“这真是运气。她水平怎样。”
“原来跟我一样,现在不如我。”
“怎么不如你了。”
“同行一谈就知道,学术的事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同学在哪儿。”
他说了外地一个单位。
“那她是出差了。”
“嗯”。
“明天请她来玩玩。”
“对,请她来玩玩。”他吞下那杯酒,不再倒了。他就要她说出来。
她又倒了杯红酒。
他说:“你平常只喝一本不,你酒量大了。”
她说:“我本来酒量就大,只是有所控制。”
她一口喝干。
她看着他说:“你吃完了吗?”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把话说出来:“吃完了。”
他有点后悔,一进门说出来不就完了,现在弄得神经兮兮的。
他和她心里明白,她知道那个客人是女的,他也知道她知道那个同学是女的,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知道那个人是女的。
两人最后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收拾碗碟去厨房洗去了。
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抽烟。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 很有感触的一篇文章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