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节
漆黑的沙滩一片阒然,只有他独立岸边,两眼通红迷狂,脸部抽搐,一手拎着空酒瓶,全不顾海水没及膝盖。他尚有一丝意识,隐约记得几天来发生的事。昨清晨,他象往常那样早早地把女儿送进托儿所,再赶到医院安慰因车祸断了腿的妻子。面对曾经活泼娇美的她被折磨得脱了人形,他仿佛也跟着堕入了无尽的深渊。不久前,妻所在的工厂领导携巨款潜逃,生产陷入瘫痪,一向爱厂如家的妻当天便神情恍惚地出了车祸。
探妻后,他急急赶回公司。今天是发薪的日子,作为财务经理,他得签字。才坐下来,秘书小姐嗲声嗲气的电话便来了:“郝经理——,老板有请!——”放下电话,他并没有立马过去,而是揣磨着老板可能与他说什么。前些日子,老板逼他用空头支票顶住各大银行的催债,另一方面又诱他重新做账,他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意见:该萎缩的业务得萎缩,该清的账内部得早清算。为此,两人已几天没说话了。这会又能有什么事呢?
他满腹犹疑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老板似乎全然忘了先前的芥蒂,连忙起身给他让坐,自个也不高高在上,而是与他相隔一茶几。
“小郝啊,我们共事几年,我对你的为人一向是很敬佩的,对你的工作也很满意,”老板煞有介事地抑扬顿挫:“你看,公司目前到了这个境地,固然有我管理不当的原因,但整个大环境不好嘛!你瞧,前几年我们不是很风光。—— 当然,公司今后还会办下去的。你说呢?”
他一声不吭。
老板尴尬地咳了几下:“你还生气呀,大丈夫嘛,有容乃大。别这么心眼窄的,那会把自己憋坏的。听说你太太在医院花费不小,喏,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说着,他一跃而起,抢到太师椅跟前,从后裤腰抽出一鼓囊囊的钱袋,拉开链子,夹出一沓崭新的钞票,在手心上甩了甩,投石问路一般:“也不多,别客气。你若不好意思,就当是对你几年来出色工作的酬劳吧。”
他心中的疑团悄悄地扩散开来,眯起双眼,上下不住地打量老板,似乎想从其中窥视点什么。
见计划受挫,老板随即改变方案,直接切入正题了:“小郝啊,我这些天仔细想了想,觉得你的意见不错。不过你看,我们欠香港李老板的货款是不是先从这次利润中扣除了?”
他的心猛然下沉,李老板实际上是老板的连襟,这笔利润他硬扣着没还银行,是为了保障职工福利。谁知老板如此不尽情意,居然打起职工的主意来。他脱口而出:“那么,工资怎么办?”
“拖着呗,如今拖欠工资的现象比比皆是,只要你告诉他们公司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就行。”
“这不是搞欺骗和资产流失嘛!”
一听这话,老板柔缓的语气顿时生硬起来:“你胡说什么!我正是为公司将来着想,这是符合政策的。”
“那不行,职工利益得先保证。”
“是啊,是啊,工资最终是会发的,可现在不行,你就在这转帐单上签个字吧。”老板终于急不可待地暴露了他的真意。
“不!”他霍地站起来。
老板的脸色霎那间转青泛白,但很快地,他便冷森森地笑道 :“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太太、孩子着想呢!”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狠狠地剜开他还未愈合的伤口。
说时迟,那时快,老板一把抓起那沓钞票,紧紧地、不容分说地塞进他的裤袋,又跑着把早已准备好的转账单、笔递给他。
他神思迷糊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心咚咚直跳。不知过了多久,人事小王拿了一叠工资单进来,问道:“郝经理,请您签个字吧。”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捡起一只笔,左手下意识地低垂,却按在鼓鼓的裤袋上,全身立刻象被插了电的烙铁烫了似的一蹦三尺,旋即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让小王摸不着头脑的话:“你找老板吧。”
百米高的大楼不复昔日的庄严、熟悉,一切都变得那么狰狞、陌生,仿佛雷峰塔似的把他罩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来。
太阳渐渐地驱散了夜的浓幕。他正静静地躺在海滩上。睡梦中,瘦削、憔悴的脸庞一半沾满泪渍,一半浮现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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