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
陈老伯望了一眼窗外。窗外很黯然,站着一棵树,上面坚持着两片黄叶,再向前就是挡住天的山。天,现在是冬天。他觉得心变成了一砣石头,悬在胸膛里,有一股火正在燎它……
他缓缓伸出一双老树根一样的手,去抚摸一个花瓶,那手总是抖个不停。他心里正涌起一股温温的酸水。
这花瓶已经有点古了。这是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赵显德佑年间江西景德镇的瓷器,皇帝不在了,它还在。好几次,有人要给他两千块钱买去,恰遇他孙子上学差钱,儿子乾坤非常高兴,要卖,但他怎么也不卖,骂儿子:这是卖的东西吗,败家子!想卖老子的东西你脑壳想偏了!去年又有人来要买,恰遇村里王书记他们来逼上交和化肥款,儿子又动员他卖,他又把儿子骂了一顿。儿媳春香用冒火的眼珠子横了他三眼,咕咕哝哝说你不准卖,你死了我们要卖看你还有什么办法!他听了就浑身重重地一震,愣住了,那神情像是被魔鬼吓了似的十分害怕。愣了半天,中饭都没吃。
现在陈老伯将花瓶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人马上要来夺他的。渐渐地,他的眼睛湿湿的了。他想起了一个人——洪英——那是一九五二年,我和你刚结婚不久,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很大的运动,斗地主,分田地,分财产……我们家本来也没有什么,但我只要了几亩坡坡田,分给我们的财产我什么都不要。我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会木工,我想我能自己挣的,就要他们给别人。你也说不要,自己挣。工作队的吴同志就给我们做工作,说这是按党的政策分配的,应该要的,不要有什么顾虑,更不要怕,地主阶级已经打倒了,还是快拿东西吧。我们俩还是不拿。工作队的吴同志又做工作,说这么伟大的运动,几千年都没有的事情,你们就是拿个纪念品也要拿嘛!这时你看了看这个花瓶,又看看我,走过去高兴地抱起花瓶。你的脸对着花瓶,太阳下红润润的,真好看,就像一朵春天的红牡丹。你转身对我说,我们就拿这花瓶做个纪念吧,跟你结婚,我什么陪嫁也没有,就算是党给我陪嫁了这个花瓶……工作队的吴同志听了好高兴,笑着说洪英你好会说话。就从你手中拿过花瓶,双手捧着,像是捧个什么赐品,郑重其事地说,我代表工作队,代表农会,也可以说代表党,将党给你的这个陪嫁正式送给你!希望这个花瓶在你们手里永远开放灿烂的花朵,永远红火美丽!你接过花瓶时眼里已是泪花闪闪。这时整个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好静啊。
回家后你仔细地洗了两遍,放在我们新房的窗台上。接着你就去采了一些映山红插在花瓶里,还倒进一些水,好让花儿活鲜,不蔫。映山红就在花瓶里鲜艳艳的开着,把我们的新房也映得红艳艳的。
夏天里,你去采几枝红红的端阳花,秋天里采几枝红红的苕儿花,冬天里采几枝红红的岩梅,采好多好看的花,插在花瓶里,每天换一次水……一年四季,花瓶里都开着鲜艳艳的花,给我们带来红火,带来喜气。后来,在坡上做活我也采花带回来,开玩笑地对你说:家花没有野花香,我也采了几朵,你没意见吧?你笑着瞅我一眼,说:采花当然可以,采人可不行!
不久,施老板的铁厂收为公有,组织上安排我正式进厂当了工人。因为我有很好的木工技术,特别会做风箱,那时炼铁靠风箱,我常给施老板铁厂做工。我就成了工人阶级一员。后来全县铁厂普遍开花,都靠我去当师傅,加工和清理风箱,我常年奔波在外,常常从家门路过也没到屋看看你,看看孩子。铁厂的风箱坏了,已经停火了,停厂一个小时是好大的损失呢。这就把你苦坏了,你一个弱女子在家带三个娃娃,又是坡里、又是屋里,轻重活路就你一人承担,合作化后,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上班,你就累病了……但花瓶里仍然经常开着好鲜好鲜的花……
1958年大办钢铁,我更忙,没日没夜地干,基本上没有睡什么瞌睡,更是没有管家里。一次凑巧在路上碰见你,你总是说:党的事大,国家的事大,你要把工作搞好,不要担心家里……我就一心扑在党的事情上,由于我的技术,我的贡献,我被评为劳动模范,受到过毛主席和一些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1961年春钢铁下马,我又响应党的号召,回到了农村。这时你已经又病又饿又累,不像个人样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还不知道有人灾),主要靠吃野菜草根,你已是九死一生。老人去了,第三个孩子去了,你整天没有干眼泪水。当我走进房里时,这花瓶里却正开着红艳艳的映山红,我……
不久你就离开了人世。我好难过,我回来迟了……
这时两颗泪珠从陈老伯枯皱的眼角滚出,混浊、凝重,缓缓滴进花瓶……
你走后,我没有再娶,苦苦地守着两个孩子,守着花瓶。一看见花瓶,我就又看见了你,就想起你……也想起土改,想起党……再怎么忙,我都要随时采些山花插在瓶里。春天是红红的映山红,夏天是红红的端阳花,秋天是红红的苕儿花,冬天是红红的岩梅……我不感到孤独、苦闷。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艰苦的“学大寨”运动,大批资本主义,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没收自留地、菜园地,砍果树,大抓阶级斗争,批斗地、富、反、坏、右,没日没夜地干社会主义,连春节都不放假,仍然吃不饱肚子,常常连称盐的钱也没有,我也过过来了。只是,腿子留下了残疾……
后来不搞集体了,田土包干到户,我又老了,身体不行了。
你看,我真对不起你,如今这花瓶里,早就空空的了,我再也无法走到坡上去采花了。我的腿子早就不行了。我叫儿子、孙子帮忙找点花插在瓶子里,他们不仅不帮这个忙,还吼我,说我老了还花呀草的……
我就毫无办法,整天只有躺在床上看着花瓶,想着你……
这花瓶呆呆的,那眼神呆呆的……
现在陈老伯抚摸着花瓶,花瓶上沾着许多泪水。他想他死后这花瓶不知道要被他们卖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会卖到外国去……这时一颗浑糊而凝重的泪珠就落到了空空的花瓶里,如一滴水滴进空坛里那么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他也曾多次想过,要求儿女们在他死后将花瓶放进他的棺材里,但他又总觉得这样做不妥。这是共产党领导穷人闹翻身的一个胜利果实,是千千万万的人不惜流血牺牲才从地主家夺过来的,这是一个伟大的纪念,这是他的洪英所喜欢的东西呢,怎么能埋到土里去?这是……一颗泪珠又滴进了空空的花瓶里,如一滴水滴进空坛里那么响了一下。
后来吃中饭,他只喝了一点汤,没有吃下一点儿饭。
饭后不久村里王支书就来了。陈老伯的儿媳妇春香连忙笑盈盈地叫“王老板”。她不是叫的王书记,是叫的王老板。陈老伯的儿子陈乾坤也是叫的王老板,不称呼王书记。
王支书脸态平静,微露笑意,用粘乎的视线在春香脸上扫了扫。对他们叫他王老板而不叫书记,他一点也不奇怪和反感,满脸默认。的确,村民们,镇上的生意人包括干部,都是给王支书称呼的“王老板”,有的还是称呼的“王大老板”,似乎都是用实实在在的心情叫的,没有一丁点儿讥讽之意。
陈老伯还是给他称呼的“王书记”。在他走进火坑屋里时,坐在一个黯然角落里的陈老伯就亲热地叫了一声“王书记”,不过声音显得畏缩而低沉,这使王书记有点吃惊。这时王支书打了个嗝,微笑着说陈老伯这几天还好吧?陈老伯说还好,声音异常低沉,像是有满腹心事需要诉说又无法诉说,连喉咙里也哽满了。
王支书又打个嗝,很有资格地坐下肉肉的身子,跷起二郎腿,摇晃着,一副大老板的派头。陈老伯儿媳春香给他递烟,他嗝一声,手一摆,说我这里有,随即从衣袋里掏出好烟和打火机。春香又热情地说:我去弄饭王老板吃吧……王支书说我在镇上别人请客吃了,嗝。春香说那就还喝口酒。王支书说酒也喝了,嗝……
王支书摇晃着腿,吸一口烟,面孔开始由平静转向冷峻,望着陈乾坤,声音霭然地说:怎么样,准备好了吧?嗝。外面老板来了几次,催我结帐,今天又来了。嗝!
陈乾坤的脸很畏缩、很惶恐,灰黯得像块泥,不敢抬起头来,大概望着地下。
王支书说的是陈乾坤赊欠的化肥、农药和其他货款。这位王支书在镇上修有很大的一栋房子,开有很大的商店,还有汽车。他会赚钱,家里早发了,资产据说有几百万了。他烟草专卖方面占人,里应外合,偷偷从湖南进香烟贩卖,一趟就赚十几万,给了保护费也还有近十万。他的主要精力在做生意。他的生意也很好,全村的老百姓包括其他村和镇上的许多人,都在他那里买东西,捧他的场。都很在乎他,也很怕他,都知道他哪方面都吃得开。本村的人,哪个也不敢在别处去买东西,深怕得罪他。卖粮食、卖猪肉、卖烟叶等农牧产品也得卖给他。他关系广,老姨在县生资公司工作,主管化肥农药,他每年沾老姨的光,仅化肥、农药一项要赚几万。每年收购老百姓的农、牧、副产品,要赚几万。还与烟草站的一些人合作,收购村民种的烤烟,在公司去低等级卖成高等级,也赚了大量的钱。那些无法完成上交款项的村民,将粮食、猪肉、烟叶等等物资以最低价格交他门市作抵,这也是他赚钱的一个好门路。
这时王支书打个酒嗝,停止摇腿,也不做声,只用一种暗含力度的目光望着陈乾坤。
陈乾坤浑身陡地一缩,再也不敢看王书记的脸,畏畏缩缩地说,我一直没有忘记欠你的货款,我是想……杀年猪了,给您卖点肉,把欠款抵上坎……
王支书仍然没动什么声色,声音并不重地说:没办法,明天就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我要给别人结帐,嗝,也给你打过好多次招呼了。你就救我个急吧,以后差什么只管做声。
我实在没有办法……陈乾坤身子缩得像坨小树蔸,望着地下,仿佛王支书呆在地下。
王支书瞟一眼他说:嗝,没有时间了,我也不多说,你明天早上给我把钱送去。嗝。
接下来王支书对陈老伯说:陈伯,今天也给您打了招呼,你的党费准备好了吧,明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我要去乡政府交帐、上缴。
春香微笑着望一眼王支书,说王老板你还在管党啊?
王支书严肃地隐笑一下,摇着腿,用粘乎乎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说,嗝,书记的名还背着呢,嗝……他连续打了几个酒嗝,都没影响他的视线。
春香连忙垂下脸去,大概脸上扫得很痒,说他已经八十四岁了,路都不能走了,一分钱也挣不到了,也还要交党费?
陈老伯就瞪春香一眼,很严肃地说:这你不懂!党员一天不死,一天就应该交党费。
王支书望陈老伯赞赏地点头微笑,说真是老党员,有觉悟啊。
春香却用冒火的眼神斜他一眼:那我看你有钱交党费嘛!
王支书说:老人这么大年纪了,嗝,我看你们就拿点钱替老人交了吧,嗝,不要几块钱。
春香没有抬起脸来,说我们没钱啊,还欠你那么多……
陈老伯清一下喉咙,说王支书你说得不对,这不是账,可以父债子还,这是我的光荣义务,应该我想办法交……
春香就用冒火的声音搡他:你还有个狗屁交!除非把衣服不穿,脱了交!
陈老伯也用冒火的眼神瞅她,说交物资当然行!我听过党课,还有交咸菜的呢,那是在中央苏区……
王支书说:老伯,嗝,我看你这么大年纪了,嗝,就免了吧,我给乡党委说说,嗝。
陈老伯很不高兴地说,王支书你怎么能这样说?我现在还在,怎么不交?陈老伯说着就艰难地往起站,站了很久才终于站起身子,一手扶墙,一手拄着拐杖,一步寸远地向里间睡房走去。没谁去理他的。
王支书又接燃一支烟,摇着腿,拿出一个本子看了看,转头对闷在那的陈乾坤说,嗝,你们还差上交、提留款,怎么办啊,明天就是十二月三十一。嗝!这个组是我分管的,帮我想点办法吧。
陈乾坤的身子猛然一缩,说,等几天,杀了年猪,卖点肉,就交。仍然望着地下,好像王书记在地下。
又是等你杀年猪。嗝!王支书停止摇腿,严肃地望着陈乾坤,嗝,不多说了,想点办法,包谷总有嘛,嗝,我明天要给乡政府交账啊。嗝!
陈乾坤求情地说,您也知道,我今年的包谷被风吹了,没收到什么,还差好大一截日子的口粮……
那就抵其他的物资,嗝!你家里就没有值钱的物资了?嗝!王支书严肃地望着陈乾坤。
陈乾坤说,其他值钱的物资确实没有什么了……
春香就用冒火的口气说,我看现在这税、那费,也太多了!比过去还多!
王支书的脸陡地黑成一块铁板,喷出钢铁似的声音:你胡说!嗝,还有没有王法?嗝!
春香就努力闭紧她的嘴,坚持不冒出声音。就装满一屋子的沉默。只有王支书时而打出一个嗝。
这时里间睡房里响了一下。陈乾坤连忙走进里间,砰地一声跪在了陈老伯面前!陈老伯大吃一惊,说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陈乾坤不起来,说爸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就起来……
陈老伯很不高兴地瞪着儿子,说我答应你什么!
陈乾坤仍然跪着,说爸你救我一下吧,账逼得这么紧,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把那个……花瓶抵给王书记吧,这东西值钱……
陈老伯浑身重重地震动一下,差点栽倒,好久才说,你给我滚开!
一会,陈老伯一手扶墙、一手拄着拐杖,一步寸远地走出睡房。他已经基本上不能走动了,只能在家扶着墙壁勉强移动身子。他的腿子,一是患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这是1958年大办钢铁,住在野坡里得下的;二是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打夜工干社会主义,摸黑改梯田,腿被砸断了,无钱、无条件医治,弄成了“痼老疾”,越老越不行了。
陈老伯扶墙来到王支书身旁,很严肃地问道:现在的党费还是都上交到中央?
王支书诧异一下,说:当然是上交到中央,嗝。摇着腿。
陈老伯将一个袋子交给王支书,郑重而严肃地说,请你把我这笔党费交上去,这可是我的最后一笔党费和纪念了……
王支书嗝一声打开袋子,惊异一下,这是一个漂亮的花瓶!陈老伯眼里溢满泪水,对王支书说:这可不是一般的东西……这是共产党给我的纪念……别人出两千块我都是没有卖的……他用衣袖擦擦眼睛,向王支书讲述了花瓶的经历,并嘱托王书记一定帮忙将这最后一笔党费交上去。
王支书忽地停止摇腿,一副很感动的样子,也郑重地说:陈伯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帮您交上去!他这下没有打嗝。
陈乾坤和春香的脸都变成燃烧的煤炭,瞪着陈老伯,像瞪敌人一样。陈老伯并不望他们,显得坦然,宁静,有一种终于办好了一件大事的欣慰和舒坦。
第二天早上,没人喊陈老伯吃早饭,下午了,也没人喊他吃中饭。其实这时喊不喊也无所谓了,他已经不需要吃这个世界上的饭了,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只有那张脸还在表示他的怀念、他的痛苦、遗憾、忧虑……
后来,王支书掏出一块二角钱为陈老伯交了一年的党费,而将那个花瓶留下了。 我是火星籍,来地球参观呵呵 我轻轻地来了,轻轻地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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