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一、 灾难早晨,天未大亮。
优雅的风从空气中流过,一抹朝霞在远处横挂着。四周还很安静,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行人。路面很宽,显得空荡。我起得很早,一点不担心迟到。一切都预示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走到广场上,视野变得开阔,能看见远处的山,它们向更远处延伸并不断攀升,直到最后变成巨大的山脉(山在河的对面,朦胧一片;但在晴朗的日子里我能清楚看见它在远处成为巨大的山脉)。我一点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对整个城市我都很熟悉。对面那几排房子后面也是山,这个城市就在山的环绕之中。河流绕城而过,为了使河穿过城市,河上有了桥,对岸盖起了房子。而自然是难以温顺的。整个城市沿河岸延伸,像一条带子,准确说是一弯残月。河道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城市被上帝随意啃掉一口。
我爱这座城市,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据说我的家族几千年前就居住在这里,他们服从太阳的规律,喝着小河的水,伴随着河水代代相传。如今我们是城市人,没有土地——其实是失去了土地——时间还不长,我还记得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在河里嬉水,捉那些飞快游过的鱼。直到那些种满希望的土地被冰冷的楼房取代。
我的爸爸在工厂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据说愿意的话可以干一辈子);我得妈妈在家里开了个杂货铺,收入还不错;我和弟弟成了城市人,生活改变了。但没有人告诉我:这改变是什么,改变是为什么,那些希望去了哪里。
广场很空旷,我继续往前走,赶去上早自习。在广场拐角的地方,我碰到了美娇——隔壁高三一班的。在整个高三年级,甚至在整个学校她都很出名,很多人说她是校花。她成绩很好,与人少来往,大家还说她比较“冷”。我倒不坚持认为她就是校花——这个我一点不关心,我有我自己的审美原则。在这个早晨,在冷清的街道上,晨风撩拨着人的心思,我有亲近春日面庞的冲动;然而春日柔情的风面对冰封的湖面却只能枉费却一片心思。望着仍然冷清的街道,看背影拉得老长老长,我走过卧在河上的桥,循着山路的痕迹慢慢向上。早起的农民在土地上忙碌,已经翻过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香,那些尚待耕种的土地犹如含羞的处子。耙地的农民光着膀子从尘土中钻出来,转过身又走向远处。播种的农民从袋子里抓出种子,像捧着圣杯,种子纷纷落下在地上成一个弧形,当走到尽头的时候他就转过身来,依旧保持着庄严的姿势,把希望虔诚的种在神圣的土地里。
远处有鸡鸣的声音,草地有牛的哞声,路上有挑水的叮当声。一座座农家小院散落在山间,依稀可见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和狗。远方是巨大的山脉,回过头来整个城市显现在眼里,河流从城中间穿过,整个城市就像先天发育不良。我感受着早晨的风渐渐带上热意,太阳的光芒从远处直射过来。吃过早饭的人们陆续回到土地上,还沾着露水的树叶闪闪发亮。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一条黑狗紧紧跟随我。
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刺眼了。妈妈忙着生意,有空的时候也打听我的情况,我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至于爸爸,据说工作出色已经是一个堂堂的科长。弟弟倒是常来跟我一起,更多的是抱怨妈妈给的钱不够多。听说他在学校从不认真上课,任性捣蛋。还好,他从不敢当着我的面乱来,偶尔我会修理他,不过我很忙,哪儿有空呢?
我又穿过广场去学校。这次没碰到美娇——兴许是碰到了,只是我没发现——路上平淡无奇,与往日没两样。一家副食批发商店门口停着两部小货车,餐馆外面的地板上两个服务员正在洗盘子,学校的电动伸缩门又坏了。操场边上的国旗迎风展开,教室里已经有朗读英语的声音。
走一班教室外面过的时候我看见美娇已经在位置上——似乎她也在看我,一丝目光从我身上一纵即逝——她在认真的读书。我看完课表,走到座位上。
一条黑狗紧紧跟随我。
我开始想晚上上网要不要带上弟弟——他今天肯定又偷跑出去——我不是每天都去,有时去打游戏、闲聊、读点污七杂八的东西。其实网络很好,怎么玩都不用担心警察来敲你家的门。在我的邮箱里经常有来历不明的邮件,不过我一点不相信他们。只有白痴才信——他们本身就没信与不信——其他人应该是被蒙蔽了。还可以看狗屁不通的小说,当然看的人多了也能印成书。在以经济利益来衡量一切的今天,在这个快餐文化甚嚣尘上的时代,味道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因为成群的苍蝇,粪堆成了高雅的殿堂。我的英语老师说“像人不像人的”。你可以成为上帝,不高兴的时候你炸开堤坝看他们仓皇逃命,你也可以使山崩裂让他们像饺子馅一样包住。瞬时,你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一条黑狗紧紧跟随我。
政治老师讲:“西方人相信上帝,其实……想想……哪里有上帝呢?这是很容易推翻的嘛。”
学生面无表情。
“啊……你想想,说上帝是万能的,对啵……那你想上帝能造一个他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吗?”
学生面无表情。
我想:“也许有吧?”
“起来。”老师很生气。
我站了起来。
“怎么就‘也许有吧?’”
我只是在想——我没有说出来,我不知道有没有说出来——也许有吧?”
老师很生气,我继续站着。
“地震了”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叫。
教室在摇晃,桌子相碰的声音,物体掉在地上的声音,同学们的尖叫声。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外挤,我落在了后面。
那条黑狗紧紧盯着我。
墙面上的瓷砖掉在地上啪啪的响,令人胆颤心惊。过一班的时候我看见只剩美娇在,她在哭,倒下的讲台压着她的腿。我搬开讲台,扶起她——她浑身发抖——背上她往操场跑,掉落的墙面发出恐怖的声音。等我刚迈出大楼,背后的教学楼在巨大的声响中倒塌,尘土弥漫的很高很浓,那些碎块飞出很远。巨大的气浪使我狠狠的跌倒在地上。我挣扎着站起来,想象着那条黑狗被压的粉碎。
那条黑狗在后面紧紧盯着我。
操场上的人们惊恐不安。校长和老师们在忙着疏导人群,我的政治老师浑身冒汗,喘着粗气站在操场上。
学生大部分走了,所有的人都想要回家。美娇紧紧跟着我,要与我一起走。
那条黑狗紧紧跟随我。
一路上都是倒塌的房屋和散落的碎块。电话无法拨打,双腿是最可靠的保障。
我的房子——曾经是家——被移为平地,废墟中能看见平时放在货架上里的货物。我大声呼喊我的妈妈,我想哭,美娇在大声哭泣。我只想看到我的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 “也许有吧”的上帝的能耐
爸爸所在的工厂也是一片废墟。我很无奈,有想怒吼的冲动。
那条黑狗紧紧跟随我,没有任何要亲近的意思。
她家所在的小区已成了一片废墟,要找到家成了不可能。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也想哭。
“等我,”美娇哭叫着。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说。
“我找我弟弟,”我心里难受。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等等……。”(等什么呢?奇迹。)
“不。”
弟弟的学校空无一人,教室也多半塌了。我不知去哪儿找寻,正转身,我忽然发现一只手机,那是我弟弟的,我冲过去,疯狂的呼唤,没有回应,我使劲的刨,最后我坐下来,伤心。
没有,全部什么都没有
那条黑狗站在远处紧紧盯着我。
我颓然的坐在废墟上,心里空空的,废墟上有血迹,有掉下来的手臂,但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我头脑一片空白,任由外面的世界不断改变,美娇过来轻轻坐下,她一样伤心难过。地底发出隆隆的声音,大地在颤抖,对面的教学楼在巨大的声响中轰然倒塌,漫起满天的尘土。我坐着,她也坐着,我不想动,也不知道怎么动,只想安静下来,可是我觉得孤独。外面的世界在改变,没有生机,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哪怕人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呻吟都没有。我很想听到人呼救的声音,没有,一声都没有。
那条黑狗远远坐着,紧紧盯着我。
手机没有信号,一丝微弱的信号也没有,仿佛这就是它原本的状态,而平时我可以用它找到世界上任一个角落的人。我想听到教室里朗读的声音,我想听到市场上的叫卖声,我想听到大街上嘈杂的声音,甚至我还想听到妈妈的训斥声,想我的弟弟向我抱怨钱不够花,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亲切。早晨我比平时早出门了整整半个小时,我看见农民无比虔诚的把希望种在神圣的土地里。
太阳快要隐没在山的背后,除了我们没有第三个人。
那条黑狗对我步步紧逼。
我却得为紧跟而来的黑夜作安排。
在曾是家的那片废墟上,我们找到一箱压的半扁的方便面,经过努力又找出两瓶矿泉水和一盒饼干。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今晚却无我的容身之地。
学校里一片安静,空无一人。
那条黑狗坐在操场上,紧紧盯着我。
太阳已经奄奄一息,残照的阳光穿透漫天的烟尘落在飘动的国旗上。我想象着每天这个时候世界生动的场景,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忙着往家里赶,家家户户飘出饭菜的浓香,孩子们在草地上嬉耍,农家的屋顶冒出炊烟,小河变的安静在脚底轻轻地流淌。每个角落都是欢乐的源泉。
现在,四处都有声音——玻璃的碎裂声,物体从高空掉落的声音,还有风声;但绝没有人的声音。
最后一丝光亮——来自太阳不是人类——彻底的消隐下去。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平时明亮的大街仿佛回到了蛮荒时代,我们在天底下瑟瑟发抖。听着远近由自然发出的声响,我感觉到渺小。
我席地而坐,疲惫使我躺倒在大地之上,我没有精力去想,我只想休息。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就像紧紧抱住一个世界。
我很快闭上了双眼。
那条黑狗慢慢靠近我,想与我亲近。
风,这个漆黑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带着尘土的气息,从四周源源流淌。到处是黑暗,人造的光明—人对自然的挣扎和反抗——屈服了,只有自然的力量统治着大地。四周时而有物体从高处坠落的声音,但绝没有人声。我们两人挨靠在一起,彼此都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从离开她家以后她再没哭过。最初的恐惧已经在我心中消失,我感到孤独,犹如被家庭抛弃的孩子,没有人声,安静,安静的可怕。我想我的妈妈,我想饭桌上的萝卜炖排骨。美娇靠着我的肩膀,我轻轻摩挲她的脸庞,仿佛又见到了可爱的妈妈。她没有出声,语言成了多余,只有黑夜和我们自己是真实的。
夜渐渐深了,空气依然浑浊、令人窒息。动物的本能在身上发挥开来,我把纸板铺开,让她躺下,把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准备站起来。
美娇抓住我的手,很轻却无比坚决的说:“别离开我!”
我点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心里无比激动,这一刻孤独不安的感觉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活着,世界是真实的,活着真好。
我躺下来,她紧紧靠住我。我搂着她,慢慢合上眼睛,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二、 梦和希望
我来自那里,
遥远的深处。
举起高傲的奥林匹斯山
抛入波塞冬的海洋,
惊起几朵浪花,
我原以为
仅此而已。
哈得斯的拱门向我洞开。
四月的夜晚,
我经过普罗米修斯的高加索山,
“肤浅的胜利,永恒的轮回。”
前方不远
辛勤劳作的希绪福斯
正踌躇满志;
我带着提托洛斯的悲哀
站立在莲花前,
重回杂草丛生的人世。
前面
堆积如山的尸体,
有的已种下,
有的已消逝,
剩下的在出水口徘徊;
后面
重新堆积的尸体,
在等待着救赎。
最后一丝光亮在冥河闪耀,
种下的龙牙已经发芽。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夜晚抹去了一切的美丽,视觉在此一文不值。我双目紧闭,沉沉睡去。尘土的味道仍然浓厚。天黑的无以复加。
黑狗的身影变的清晰,它像我示意。我紧随而去……
这是深山中的村庄,一条无源的河从村中穿过,河水四季不变,清澈光亮。四面皆是高山峭壁,沿河幽深峡谷中一块巨石正立当中,没人知道:他挡住了阳光和希望。
早上的第一缕阳光从巨石顶端泻下,这是群英镇的早晨(虽然于外已是晌午),镇上的人们祖辈居于此,已经和生活融为一体,他们的见识和希望总离不开这里。世世代代的生活也怡然自得。
“听,什么声音(声如雷响,但镇上的人从不知打雷)?是祖先在召唤我们,”妇人说。
犹如山崩地裂,巨石碎裂,走出一人,他从站立的地方走了出来,没人知道:他积聚了小镇人世世代代的阳光和希望,如太阳,如雨露。
“所有的事物自由了,因为我自由了,”他说。
“小河你流吧,流向你可爱的人儿,流向大海,不要留恋你待过的地方,你走吧,” 他说。
“我虔诚的心本来属于你,我倦怠于自己的身体,念恋于虚华的生活,我的灵魂留恋着肉体,我却疲倦了,”妇人说。
“我饿了,给我点吃的,”他说。
妇人拿来了肉和酒。
“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理想,我甘心臣服”妇人说。
“我饱了,你于我已无用。倦怠于自己的躯体,留恋一具肉身,念恋虚华的生活又有何用呢?你完成了自己的价值——生育战士——你还等待什么?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从你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厌恶自己,你的灵魂却迷恋虚无的生活。你懂得道德——爱恋沉默。你该从消亡中得到重生。你会得到满足,现在空虚充盈你的整个灵窍,惟有肉身的蠕动表明你活着。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说。
“主啊!你如何知道得这么透彻!我终日无为,倍感疲倦,我想是那些年轻人。我没有勇气,我仅会慢慢腐烂,”妇人满脸虔诚,眼中强烈的反着光。
“你听我说,你的想法多么危险!你知道有多少灵魂被你的想法扼杀。振作吧!把你复仇的心变成重生的勇气。觉醒吧,”他说。
“主啊!我如沉睡母腹的婴儿初见阳光;如蛰伏虫子重新醒来。我是一滴水,来到了你的大海,我领悟了重生的意义,可我的道德多年来未告诉我一点东西……”
妇人满脸虔诚,眼中不再反光。
屋外人声喧嚣,人们要将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疯子剁碎喂鱼。
“我可以满足你们的愿望,”他说。
人群安静下来。
“我要自由永无拘束。”
“我要女人而无职责。”
“我要食物而不劳作。”
“你拿什么补偿你所得到的呢?”他说。
愤怒像太阳光遍布大地,干枯的禾草发出燃烧的爆裂声。
他化为碎末——复归于尘土——他本来自石头。
“雷声,过去我们被蒙蔽了,那不过是打雷的声音,”人群中有智慧卓绝的人。
“看,乌云。要下雨了。”
乌云密布,遮住了太阳。
“别担心,是有大雨来临。”
闪电撕裂天空,一道道明显的破碎痕迹。
大地在颤抖,人们站立不稳。
山脉在缓缓移动,最后的紧张吞噬了一切。
我看见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那条黑狗却不知去向。
夜在沉睡,我们在沉睡。
废墟中的早晨无比刺眼,看着熟悉的一切躺倒在脚下,我的思想却无法顾及太多。
太阳的威力一览无余,我却要寻找未来的路。
我们在废墟中跋涉,小心翼翼的绕过一块块有锋利棱角的建筑碎块。
世界沉睡了。
远望过去,山脉依然如旧。
广场上的雕像站立着,远远的指引着方向。
我很奇怪它竟毫发无损。
那块破石,此刻像灯塔一样指引着夜航的船只。
等我走近它,它已倒在地上,跌得粉碎。
“你刚才看见这里有雕像吗?”
“我们不正坐在它的脚下吗?”
可我只见脚下一堆碎块。
我默默无语,语言是多余的东西。
力量和精力在身上回复。
“我们要去哪里?”
“走就行了。”
“去哪里?”
“前面。”
穿过广场,穿过一片倒塌的房屋,河流横在前面。河水循着往日的足迹,没有一丝惊讶和改变。
“现在怎么办?”
“过去。”
“可是桥没了?”
“也要过去。”
河水平缓而执着。夏天这里是乐园,我们在水中奔跑浮沉,在对面的山坡上摘果子,岸边有洗衣的妇女。赤裸着身子的我们是水里的灵魂,好奇和任性是不懈的动力。河水兴奋的哗哗直叫,两岸的风怎么也吹不皱那美丽的水面。好奇和任性逐渐流失,当父母为失去土地而惶恐不安的时候,我和弟弟正在水泥浇筑屋子里惬意的睡觉。
河水没有往日的欢笑,也少了水中的精灵,它逐渐丧失了好奇心, 收敛了任性,安静而缓缓流淌。
冲动和冒险是我们的乐趣,练习武术是每天的必修课,每次我都不忘记带上我的双节棍。在高高的山峰上我们抓野兔、逮野鸡、掏鸟蛋,望着脚下的深谷放声大笑。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不禁直冒冷汗,在我习惯狭窄而呆板的环境后,我有好几次我都忘记带上我的双节棍。
“怎么过去?”
“走过去。”
在我下到河里的时候,那久违的快意从心底升腾。河水在耳边欢叫,对岸的树林又成了我向往的新娘,那里还有我的双节棍。
林深蔽日,盘根错节,落叶盈尺,柔弱的藤蔓缠绕在树干上,低矮的灌木丛窃窃私语。这是那片我们早已来过,现在没有被改变没有人迹的原始森林。冲动和冒险的本能逐渐苏醒。
当我们在空旷的林地坐下休息的时候,太阳的力量已消失殆尽,夜晚开始来临。
夜色茫茫,我们在火堆前相拥而坐。森林的阴影在四面把我们紧紧包围,远离人世的孤寂和悲凉令人颤抖不已。我忆起少年的欢乐时光,她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
当我们面对强大的敌人时总是在心里想到撤退,而事实上撤退是不存在的。山林之间,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能让我躲避敌人的子弹,我身旁的兄弟不断给我注入生命的力量,我们顽强战斗,直至最后一枪一弹,哪怕就此失去生命,决不后退。
夜风凉凉的从身边流过,我抬头没有星星和月亮,在四处都是黑夜的天下,我们被紧紧包围。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还看不见太阳。见我醒来,她微微一笑。
“我漂亮吗?”
“可以。”
显然,她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你是最漂亮的。”
“事实上,我们头脑中的任何观念都是变化的,我们对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流变的,不固定的。这才是我们感到轻松愉快的原因。这种变化、不确定性是持续向前的动力,只有它才能推动事物不断的更新、发展。而一旦观念和外物形成了固定联系,那么它的可变性也就消失了,这种固化正是引起我们愤怒的原因,它本身也就失去了发展的惟一动力,所有的都僵硬了。没有变化,这才是死亡的原因。我们的愿望和现实的差别就在于现实缺少了变化。”
“我不懂你说的。”
“继续走吧。”
离开栖息一夜的地方竟有点不舍。这原始森林像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女,正一点一点蜕去她的羞涩,一层一层的把她的真实呈现给我们。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在地上撒下大片大片的碎纸片。我摸了摸口袋,我的打火机、绳子和双节棍都还在。
我前进的路上不能没有它们。绳子使我们成为一体,双节棍使我充满力量,火给我永不间断的勇气。
“停。”
一双幽绿的眼睛瞪着我们,从它占据的位置看,它已经跟踪我们很久了。
面对敌人,连最优秀的指挥员也无法找到他防线上的破绽,敌人荷枪实弹,犹如饥饿的狼群盯着咩咩的山羊,这一仗他们胜券在握,剩下我们这群羔羊不知所措。没有其它的想法,我们只有一个信念:前进,穿过敌人的防线,前进,插入后方,在背后给他们沉痛一击。这时我们只有直觉、冲动和勇气可以凭借。
我小心翼翼的逼近,它虎视眈眈,现在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给对方施加压力,令他精神紧张,犹如不断施加力量的绳子,直到它崩断,然后我们短兵相接。双方都是优秀的军人,这种人为的紧迫丝毫不影响他,我们做好了生死相搏的准备——没有令我们双方达成和解的条件——双方面目狰狞,只剩下杀死敌人的信念。
我伤痕累累,对方也好不到哪里。我气喘吁吁,它咆哮着。我肩膀上不断的流血,它的身上布满血迹。敌人没有退却的意思——它无路可退——饥饿使它有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再战斗下去。我想躺下来休息,但没有机会——松懈只会造成致命的死亡——我的精神高度紧张,绳子崩得笔直。
它在我胸前重重一击,我一个反转,紧紧抱住它,继续战斗。它用力挣扎,我不敢丝毫的松懈,死亡只在一念之间。
美娇吓得发抖。
“过来。”
她迟疑着,那双幽绿的眼睛足以让她跌倒。
“快过来。”
双节棍绞住它的脖子,最后那双幽绿的眼睛失去了光芒,流出了泪水。
战斗结束后,带给胜利一方的不是喜悦和解脱,而是疲惫、迷茫和深深的失落。
“我们赢了。”
“不,刚刚开始。”
“你的脸好可怕。”
我抬头望着她,她连连后退。
“你的表情好恐怖!”
我们继续前进,惟一给我们指出方向的是脚下哗哗流淌的小河。
“你背上它干什么?”
“这是最好的食物。”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剖开了它的肚子。里面一对尚未完全发育的小狼崽。我把它们埋葬在山林中,久久的跪下……
林中飘荡起一阵烤炙的香味。
月光把碎纸撒满一地,一样的碎纸,你却觉得惨淡、冰凉,凉意直透你的心肺。你抬头却也只能透过树缝看见一些碎玻璃挂在空中,然后你不得不想起经历地震的感受。当炮弹在你身边炸响的时候,你看那些飞扬的碎块和倒下的树木,心中没有一丝痛苦和恐惧,你想起了小时侯过年放鞭炮,鞭炮埋在土里,看它炸起的满天尘土和地上的大坑,你把它埋在白菜里,炸得碎片飞扬,丢在水里的溅起满天水花,那时候你很喜欢过年。当你看到地震在你的世界造成伤害,伤害深入你的骨髓的时候,你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它们深深的烙在你的心里怎么也去不掉。好比你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在敌人的枪口下,你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先后倒下,你却得保护你自己。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在怀中酣睡。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几天前她还在饭桌上数落我,还有我的弟弟,我们在林中掏鸟蛋,我可怜的爸爸,话语不多,却是执着而好强的汉子。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她醒来,一阵诧异。
“想不到你会流泪,我以为你不会哭,昨天你的表情好恐怖、好可怕!”
“面对困难,需要前进的时候,你的神经系统已没有余力来指挥你的表情了。面对敌人上午射击,你只有前进,没有别的选择,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你想停顿下来,就地寻找掩护,但掩蔽是不可能的,这是光秃秃的荒地,兄弟们在你的迟疑中白白葬送了性命,最后也会送掉你自己的性命。只有前进,不顾一切,一直向前,即使子弹贴着面颊飞过。你要有勇气、有毅力,一定要有胆量,穿过敌人的扫射区域,直达他的阵地。”
“你说的似乎有道理,可我不大明白。”
“你知道我随身都带三件东西。”
“哪三件?”
“打火机、绳子、双节棍。”
“做什么?”
“我们不是把它们都用上了吗?你知道,火带给我勇气。它是胆量的源泉,我不能没有它。”
“那绳子呢?”
“声给是联系的纽带,它使我们成为一个整体,我们互相提防,却还得替对方警戒。我们是一个整体,虽然充满矛盾,却谁也离不开谁。它带来智慧。”
“那双节棍一定是力量了?”
“是的,它给我力量——双节棍赋予我力量——战胜敌人的力量,不断前进的力量。”
“你讲得都挺有意思,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这样有趣的事情,好像是崭新的生活。”
“是的,我也一直在做梦。”
穿过灌木丛,扒开枝叶和藤蔓,我们继续前进。此刻,没有语言、没有交流、没有思想,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前进,不停的前进。
前面犹如一柄利剑划破了黑幕,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全新的面貌。群山的怀抱中一大片一大片的梯田交错着,太阳正懒懒的照耀着大地。我们像新生的婴儿初见阳光一样兴奋和激动,那种久违的快意撒满心头。好比经过长久的辛苦作战,疲惫的军人正准备新一轮的战斗,却突然有人告诉你:敌人投降了,没有敌人了。又好比在激烈的较量中,你的拳头和对手的拳头令双方伤痕累累,体力消耗怠尽,你正想对手的拳头过来你是否还有还击的力量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拱手认输。这是一种对比强烈的感觉,令人难以置信。
我们在一片空地上坐了下来,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松懈下来,我疲惫不堪,再也没有了前进的力量,只想在这柔和的阳光下久久的歇息。我们紧紧相依,感觉一种莫名的力量使我们紧紧在一起。
谁今日与我共同浴血,谁就是我的兄弟。
穿过茂密的树林,远处层层的绿色犹如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曲曲折折的小路从山顶直到山脚,顺梯田而下的水流蜿蜒盘旋,好像剔透的水晶。这是一片祥和而安谧的世界。我紧张的精神随绿色一起轻松下来。
一轮红日在远方慢慢落下。
那条黑狗紧紧盯着我。
三、明天,太阳照常生起
早起的人们挑着的水桶叮叮当当直响,卧在门外的大狗正审慎的注视着一切。公鸡的鸣叫还偶尔可闻,家家户户屋顶上正冒着早晨的炊烟。做饭的妇女和准备下地的男人们正在忙碌张罗着。四处还有孩子的叫唤声,为这一轮打断他们美梦的太阳愤愤不平。院子里的鸡群正在抓紧时间填肚子。挑水的人们从门外走过,桶里的水明亮清澈,透着凉气,背后留下水的痕迹。很多时候还可见后面跟着的狗,它们一路撒着欢,时而停下用鼻子在地上闻闻,或者抬起腿来撒一泡尿。它们那种心情是极度欢快的,犹如人在一种精神高亢,心情极度放松,自我满足,又有令人高兴的事情时一样。看见的花都是香的,草都是绿的,世界都是和谐的,灰色的墙壁也是赏心悦目的。我不相信这是事实,绝对无法相信。
我不能相信这是事实,绝对无法相信。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物理学家正在利用一堆仪器测量电压、电流随时间的变化关系,他们摆弄着许多导线和各种仪器。你说他在摆弄一些电器,可物理学家说他在测量电压、电流的关系。
面对坐在对面的老人,我提到 “地震”这个词。
“你们从哪里来?”
“从山背后的城市里逃出来的,我们那里地震了。”
“这山后是一片森林,哪里有城市?”
老人显然对我们的来处没有兴趣,他开始剖那些砍下来的竹子,在竹节处他都在地上敦一敦,把它们剖成一根一根的窄条。最后再把它们做成一根根厚薄不一的竹条。后来把那些竹条摆在一起来回的编排。老人自顾自的干活,不再搭理我们。等我们吃过饭,一个初具形状的背篼已经在他手里产生了。
“你是在做一个背篼吗?”
“编背篼。”
老人头也不抬,继续做他手里的活。
太阳已经生起来了,还泛着红色的阳光像一把把利剑刺向这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已经迷失了,树林后面一片斑驳的光影。
男人扛着犁牵着牛陆续从不远处的小路上走过,后面不时跟着乐颠颠奔跑的狗和小孩,最后是背着背篼,悠闲的说着话的妇女。他们的生活怡然自得,就好像是春天自由生长的青草。土地、溪水,沿山坡蜿蜒的小路,随风摇摆的作物在这谷中和谐相处。
老人扛着锄头,一家人离开家,走向山里的土地,那个刚开始做的背篼扔在院子中间。
我和美娇回到屋里睡觉,我很疲惫,我的心累了,我的思想停止了。从到村子起美娇还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你要睡吗?”
“要。”
我回头看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了,鞋也没脱。我在床的另一侧躺下来。
弟弟在我的后面紧紧跟随,我们爬上山坡,走进那片树林,猛烈摇动那棵树,惊的树上的鸟乱飞,巢中的幼鸟叽叽乱叫。我们揣着幼鸟离开的时候,那对成鸟在后面紧紧跟随,叫声哀凄,我们终于没有带走小鸟。在树林里我们游走,寻找奇迹。
似乎有抓门的声音,我打开门,一只白色的小狗冲我摇头。我抱它在怀中,它不停的拱着,嗅我的身体和双手。树木的影子已经缩成一团,外面很安静,人们都下地去了。我忽然有一阵迷茫。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美娇坐在椅子里发呆,见我起身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晚饭后,我努力在电视上搜寻关于我家乡的一切信息。
“老人家,我家乡地震了,你们这里不知道吗?”
“地震?”
老人和妻子感到抱歉。
“你们是哪里?”
“灵山。”
老人感到疑惑。
“没听过?”
“没听过。”
“你们这是哪里?”
“桃花源。”
“桃花源?”
“桃花源。”
可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地方。
“那这里离成都有多远?”
“不太远,坐车走高速就四个小时。”
“这里能上网吗?”
“上网?你是说用电脑?”
“是,能吗?”
“我屋里就有电脑,无线上网,我儿子上次带回来的。”
这个消息对于我的感受犹如逃犯遇上大赦。我太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了,太想了。就像窒息的人对氧气的渴望。如同黑暗中苦苦求索的勇士突然遇到光亮的指引。
我捧着电脑如抱着我心爱的人儿。我迫不及待的寻找她那带着幽香的美唇,不顾一切的追寻究极的快乐,这是大旱之后的甘霖。我们追求那刺激和永不消停的快乐,所有一切随我们的执着和冲动烟消云散。当我们感受到地板的冰冷时终于触摸到了现实。
对人的最大伤害无非是从山顶跌落山谷,这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和刺激,它足以彻底摧毁一个人——包括他的精神和肉体。犹如苦苦探索的志士终于发现净土,但他也同时发现这不过是一处悬崖断壁。
我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我在整个搜索结果里都找不到我栖息的家园——灵山。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似乎它从来就没存在过——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这不是事实,我回头看美娇,她正求助似的望着我。
我关闭电脑,轻轻抚摸,就如儿时妈妈抚摸我稚嫩的脸庞。再次打开电脑,结果依旧,连我现在所在的桃花源也不存在。我无法相信。
我清楚的记得地理课上的知识:我们这个县城距离成都仅仅200公里。成都是中国西南最大最发达的城市,它包罗了所有的现代文明。而中国是一个拥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14亿人口的大国。它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是个人才辈出,贡献卓著的国家,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把它铸成了独一无二的文明大国。如今它正行走在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之光里。
我无法相信。望着窗外,月光皎洁,在院子里清楚的看见围绕着月亮的光晕。树木在月光下一片肃穆,它们像承载着希望的民族。蛙鸣响成一片,还有虫子的鸣叫。那只白色的小狗在我脚下磨蹭,我坐在地上,把它抱在怀里,亲吻它的嘴,它伸出舌头舔我的脸庞,那像极了妈妈慈爱的手。我就这么坐着,任由它的抚慰。
大地的凉意传遍我的全身,我重新回到现世。屋里的电灯昏黄,它是现代文明的标志。那一片月华在我背后被门关在了屋外。我们两个人相依在一起,无语。电脑仍打开着在桌上,对我们已经失去了意义。作为现代文明的象征,它抛弃了我们。它把一切从土地上剥离,塞进它那真实——而于我们却是虚幻——的世界里。一切变得飘渺。
我仍记得和弟弟跟着妈妈在地里掏花生,当我把那一颗象征收获的花生抓在手里的时候,那是一种真实可把握的感觉。在我们失去土地,搬进水泥浇注的房子里的时候,我们的新鲜感就在一天天消失,最后剩下冰冷。我想退回去已无可能,变化一天天在我身边出现。没有人解释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它的方向,没有人说出它的目的。没有人能够解答。可是上帝——我是你忠实的子民。
夜像被拖住了后腿,缓缓移动,我们相依,无语。
是我……我在这里……我坐在床上……那是电脑……我们前几天来的……我的弟弟……没有结果……妈妈……地震……这是老人的家……那条白色小狗……我和美娇……月亮……怎么这样呢……这是真的……没有……河……双节棍……我逃课了……政治老师……真实与虚幻不再重要。
我望向远处,太阳已露出光芒,正在挣脱最后的枷锁。整个世界庄重而宁静……
突然,那条黑狗出现在远处,他紧紧盯着我。
我紧跟它爬上山头。
远处那一片土地是我的家。
“那里明明是我们的城市,怎么不见了?”美娇站在我的身边。
“那是一片森林,”老人的声音。
我望过去,黑狗依偎在爷爷的身边,爷爷正驾着船在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钓鱼。
下到河水中,那种慈祥和安谧又紧紧包围我,黑狗来到我身边。我抱着它献出这片祥和。
落日的余辉正在冥河上闪耀。
在水底望着夕阳,我心想:真美,我去哪里?
战争结束了,今天我将睡个好觉。
四、结局
第三章故事已经结束了。
如果要一个美好的结局:那就是美娇最后在网上找到了灵山这个地方,她的爸妈还活着,她又回到了灵山,跟父母快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后来结了婚,有了孩子。
所谓的灾难——地震——根本没发生过,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幻觉。我们所看到的、接触的、感受的仅仅是幻觉。
真实的结果如何,没人知道,没有人能解答。我们谁也没再见过谁,实际上我们从来就没见过。 恩,写的还不错,还不错 谢谢楼主你的文采真的不是盖的嘿嘿 不得不承认你的文采很好,哈哈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