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天上看着我
那年夏天,村东头的老锤头死了,我被邻家阿姐拽去看热闹。铺天盖地的白纸白布、肃穆忙碌的人群、高亢连绵的哭喊,还有念经和尚的威严,我5岁的小心灵第一次知道“死”这回事——恐怖沉重阴郁。正屋门大开着,穿过院子一眼看见屋里正中停放着一口敞着盖的大棺材。邻家阿姐的脸上堆集着夸张的惊恐、故作的鬼祟,还有压抑着的有热闹看了的兴奋,被这些复杂的情绪弄得变了形,张着大嘴往前推我:“快看,老锤头就躺在棺材里,过几天就要埋了。”我的心“咚”的一声坠下去,想起你的厢房里也放着一口棺材,你每年都找人来刷油,每次一刷油,你就会对爷爷说:“咱俩谁先走,谁有福气,能睡上这么好的棺材。”原来,原来睡到棺材里就是“死”了,就要被埋起来。我转身跑回家,你正在做饭,我抱住你的腿,气喘吁吁地说:“奶奶,你会死吗?”你慈爱地笑,轻拍了一下我的头:“这孩子,瞎想什么呢。”
晚上,躺在院子里的凉床上,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缠着你讲故事,而是认真地再次问你:“奶奶,你会死吗?”
“人都会死的。”
“死了就睡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是啊。”
“不行不行,我不许你死。”我的腿蹬得凉床嘣嘣响。
你笑起来:“好好好,小小不让我死,我就不死。”
我的心却渐渐虚起来,意识到这件事不一定是我能决定的,再问:“人在地下呆够了时间还能变回来吗?”
“不会了,这辈子过完了,该给别人腾地方了。”
我受到严重打击,眼泪都汪出来了,你一手搂着我,一手用蒲扇指着天上说:“乖孙女,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人死了,身子埋在地下,魂灵变成星星升上天,看着地上的亲人。小小不怕,奶奶死了也在天上看着你。”
(二)
6岁那年我上学了,回到城里父母身边。我比别的孩子更盼望寒暑假,只有那时我才能回到父母称为“老家”的乡下,才能回到你身边。
在你的操持下,老家总是妥妥帖帖地在等着我。屋子洁净亮堂,厨房里热气腾腾,我的兜里花生、瓜子不断,饭桌上一定会有我最爱吃的农家特制“肉坨子”和红薯。那些红薯,是你一个个挑选单独窖起来的,大窖边上,有一个专门的“小小的窖”。院子里,我种的无花果一年一年在长高,肉乎乎的小花狗已经长大,老远就跑过来迎我,不管我离开多长时间,它都记得我。在城里的拘束和憋屈,回到这里,都消散了。
乡村的冬天是繁忙而热闹的,我跟在你屁股后面,看你一天扫房子,一天蒸年糕,一天蒸包子,我煞有介事地递个笤帚、倒倒簸箕、搂一把柴火拉几下风箱,一会就没耐心了,抓一把零食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疯到这疯到那,最喜欢的是去看秧歌队排练,锣鼓点子敲的我情绪亢奋,脚冻麻了也不舍得离开。反正爷爷从乡政府下班回来的时候会顺路来找我,温暖的大手握着我冰冷的小手,走回家,正好赶上你把可口的饭菜端出锅。
吃完饭,爷爷半躺在老藤椅上品茶听曲。我看着爷爷拍着板眼的手,去针线盒里拿来指甲刀,给爷爷剪指甲。爷爷的指甲真厚啊,尤其是大拇指甲,我使足了力气也摁不动指甲刀,只能从外边一点一点地往里削。爷爷说:“舒服,小小真管用。”听了这一句,我就得了天大的表彰。你端来热腾腾的水,给我洗漱。跑了一天的我困意来的快,钻进厚厚的被窝,心满意足地在戏曲声中朦胧了意识。
等你把年糕和豆包冻好收好,准备年货的另一个必备工作就是给我熬糖。大锅里装满切成小块的红薯,加满水,架起劈柴,烧开后要用小火熬半天。我在外面玩,惦记着锅里的糖,一会跑回来看一眼。有时看见你坐在烟熏火燎的灶口添柴,有时看见你揭开锅盖搅着,锅里冒出的热气绕着你的面庞。知道我等不及,怕烫着我,总是把我赶去外面玩。好容易等到掌灯,撤了火,我知道糖熬好了,拿出碗,你用大勺舀一碗糖浆给我,我就捧着吃起来。余下的糖浆,被你舀出来在面補子上摊成烧饼样的一块一块,等晾凉了,就会变成糖饼子,是我一个冬天最爱的零食。这种农家自制的土糖,因为工艺简单,不提纯不加添加剂,所以颜色发黑,甜度低,但是不像商店里卖的糖块那么硬,咬在嘴里有韧性,化了后粘粘的,有咬头,也不齁的慌。你把糖饼子放在面缸里,我想吃了就去敲一块。姑姑和叔叔想吃,还得我批准。
年前一两天,爸爸妈妈来过团圆年,过了年顺便把我接回去。看我不情愿的样子,爸爸说我“乐不思蜀”。等我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在心里说:“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蜀。”
(三)
不管愿不愿意,我渐渐长大,功课越来越多,和你在一起的机会和时间越来越少,从一年两次到一年一次,过年那短短的几天。姑姑和叔叔也长大了,你操持他们结婚成家,然后他们有了孩子,你的膝下仍是孙儿孙女承欢。我想我必须做点出色的事情才能保住在你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每年我都会因为成绩优秀受到爷爷的夸奖,让你露出由衷的笑脸。当我如愿考上名牌大学,特意回家报喜,你对堂弟表妹说:“以后你们要是能像小小这样就行了。”你这一句话,让我心满意足。
大一寒假回老家过年,你给我一件毛衣,大红色,是你新织的。我知道你年纪大了,操持家务带孩子已经不比当年,织毛衣这样的事累眼耗时,你早已不做了,家里的毛活都是姑姑等小辈来做。我的这件毛衣,你执意要亲手织,说小小离家远了,要穿暖和。这件毛衣很暖和,直到现在,还存在我的衣柜里,年年翻晒,搬了好几次家,丢了不知道多少东西,仍然还在。
还有一套小棉衣也存在衣柜里。那是我的孩子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你给他做的。那年你已经年近80,眼花手抖,可是听说我有了孩子,兴奋地反复念叨:“小小都有儿子了。”不声不想去买了布料棉花,做了一套小棉衣。等我带着孩子到家,一试,衣服小了。你乐,这小子,没想到长这么胖,这么大,这哪像5个月的孩子。紧着把衣服拆拆改改,给孩子穿上。你不喜欢照相,那几天抱着孩子就叫我给你“咔嚓”一张。现在,我最喜欢看的一张照片是:冬日的中午,院子里,你做在窗前的椅子上,戴着我给你买的棉帽,阳光微微带刺,你眯着眼,笑得慈祥。怀里白白胖胖的曾孙,穿着你做的棉衣,大红大绿,像年画上的村娃娃。
我怀着孩子的时候,爷爷走了。风俗忌讳,我没回家奔丧。爷爷重病几年,正值我大学毕业在外地打拼,每次匆匆一见,没想到永别来在不经意的时候。看你一刻不错眼地盯着孩子,我想:“奶奶,你一定要活着,你活着,我就有老家。等孩子长大了,我还要带他去老家看猪看牛看麦穗呢。”
没有等到那一天,你就离开了老家。爷爷走后,你的健康越来越差,意识模糊,有老年痴呆的迹象。爸爸把你接到城里一起住,老家的房子没人打理,卖给远方姑姑了。这倒是方便我给你打电话。孩子小,平时工作走不开,年假去婆家,我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想家了就打电话,每次都不忘问候你。你病情严重的时候连我爸爸也不认,烦了打过我妈妈,但是只要一听到我的声音,一定能叫出:“小小呀,你坐火车回来呀。”听妈妈这么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在你的心里,现在是我最亲吗?两个妹妹从小在城里长大,跟你远远没有我那样的感情,你觉得孤单吗?
难得相伴的那几天,看得出你有我在身边的满足。聊着聊着却抹起眼泪:“小小,奶奶现在没用了,什么都不能给你做了,红薯糖不能熬了,肉坨子也做不动了。”奶奶,奶奶,你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的,我只是祈求上天多给我点机会为你做点什么。很难。钱?物?都不需要。你只要我的精神抚慰,多陪伴,偏偏这一点我做不到。
孩子三岁多的时候,童年时我看见的那一幕重现了。远房姑姑同意在老房子里办丧事。我赶回来,你已经躺在寿材里了,这是我们无言的最后一面。80多岁,是喜寿,妈妈说你是笑着走的。是的奶奶,你在世间无所遗憾,爱了你爱的人,做了该做的事,去和爷爷团聚了。
只是,以后还有谁会叫我一声“小小”呢?父母从来都是叫我学名的。他们对我,更多的是要求,要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孩子。让我从心里感到温暖的疼爱和娇宠,更多的来自你。
此后,我能为你做的,就是在清明节的时候给你送去我的一份心意。自诩为知识分子的我,以前对这种行为是不屑的。你走了,我理解了世俗,只要能寄托思念,是真是假,没那么重要。
想你的时候,我抬头看天。城市的夜晚,星星不是想看就能看见的。就算满天黯淡,我也能感觉到你在远远地注视我,满脸慈爱。
(四)
5岁的孩子从幼儿园回来,缠着正做饭的我问:“妈妈?你会死吗?”我微笑着蹲下来抱住孩子:“我不死,等你长大了,不怕的时候我再死。”
“那你死的时候你会害怕吗?”
“我不怕呀,我有我的爷爷奶奶在天上等着我呢。”
“可是我会想你的。”
“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天,我变成星星看着你。”
“那我死的时候也不怕,有你在天上等着我呢。” 我不说话,我说的不是话.我说的是寂寞 不错,很有感觉的说呵呵,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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